赵士林:浩然之气

  

  孟子有一个被人称引不已却至今仍无确解的“养气之说”——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孟子•公孙丑上》)

  

  何谓“浩然之气“?

  

  孟子首先承认它“难言”,但还是解释说: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
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谦于心、则馁也。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同上)

  

  这段话如果译成现代汉语,则为:“那一种气,最伟大、最刚强。用正义去培养它,一点不加伤害,就会充满上下四方,无所不在。那种气,必须与义和道配合;
缺乏它,就没有力量了。那一种气,是由正义的经常积累所产生的,不是偶然的正义行为所能取得的。只要做一件于心有愧的事,那种气就会疲软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曾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之物。(我们必须把义看成心内之物),一定要培养它,但不要有特定的目的;
时时刻刻地记住它,但是不能违背规律地帮助它生长。”(从杨伯峻译)

  

  依上述解释再参之以孟子所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夫志,气之帅也;
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
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公孙丑上》)似可获得如下几点体会:

  

  A、“浩然之气”是一种合于自然,通于宇宙的具有某种实体意味的感性力量。

  

  B、这种感性力量的形成有一个内在的源泉,那就是人的心志,人的道德心灵。故“浩然之气”是即感性又超感性。这种“超”是内在地超越而非向外驰骛的超越。

  

  C、“浩然之气”的形成是一种道德人格的精诚的修炼过程,这一修炼过程具有一种无目的的目的性,并从而化成“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同一,理性于感性同一)的境界。

  

  D、故可以说,“浩然之气”其实就是“善”达到极境时所放射的“美”的光辉。它是善的巨大力量与美的强烈感染力的内在统一,是一种崇高美。

  

  宋人文天祥《正气歌》撼人心魄地呈示了“浩然之气”所具的崇高美——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孤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

  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万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

  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我们回过头来,再看孟子的“浩然正气”——

  

  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说不能。(《孟子•告子下》)

  

  生,亦我所欲也;
义,亦我说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下》)

  

  此适如李泽厚先生所说:““这是两千年来始终激励人心,传颂不绝的伟词名句。它似乎是中华民族特别是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很明显,这种理想的道德人格并不是宗教性的精神,而是具有审美性灼灼光华的感性现实品格;
它不是上帝的‘忠诚的仆人,而勿宁是道德意志的独立自足的主体。(《中国古代思想史论》)

  

  从孟子到文天祥,再到近代以来的无数仁人志士,正是以那种惊天地、泣鬼神,辉映千古的“洁然正气”铸就了我们民族的脊梁,开拓着中国的希望。

  

  如果和同样具有伟大道德人格的西哲苏格拉底作一比照就更可见出“浩然之气”所化成的道德人格的“中国特色”。苏格拉底这位古希腊的第一位道德哲学家,以他的从容就死而被人们世世代代传颂着、崇敬着。然而他为什么能够那样从容地视死如归呢?原来他相信灵魂不朽,相信这不朽的灵魂能在死后跨进一个更好的世界——“我们之中认为死是一件坏事的人乃是错误的”、“如果一个人能和奥尔弗斯和谬索斯、和赫西阿德、和荷马谈话,那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愿意放弃的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我一死再死吧!”“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不会因为一个人提出了问题,就把他处死的,绝对不会的。而且除了比我们更加幸福而外,他们还是永远不死的”。(《柏拉图对话集•申辩篇》)

  

  一个是在此岸世界中追求一种道德性的不朽,一个是在彼岸世界中追求一种宗教性的不朽。这应该是中西两大文化类型价值追索的根本差异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