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林:天地为庐

  

  孔颜乐处所表现出来的宇宙情怀,对环绕着人类的大自然始终抱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亲和感、归宿感。“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淮南子•齐俗训》),这一宇宙时空观念原来却与日常居处的庐舍有着亲密的关系,此适如宗白华先生所云:

  中国人的宇宙概念本与庐舍有关:“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来。中国古代农人的农舍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从屋宇得到空间观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时间观念。空间、时间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顿着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从容的,是有节奏的。对于他空间与时间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着东南西北……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画家的画面所表现的不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节奏“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一个充满音乐情感的宇宙(时空合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美学散步》)

  这种为中国人所认可的充溢着审美意味的宇宙观,时空观,我们可以称之为“天地为庐”。“天地为庐”是一种移远就近,由近知远的空间意识。由日常居室推及广漠空间,由广漠空间缩归日常居室,表现了对宇宙存在的亲切感,家园感。“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拾北顶以葺馆,瞰南峰以放轩,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宋书•谢灵运传》)。“天地为庐”,是“以小观大”、“以大观小”、“推己及物”的审美情怀的心理基础。特别重要的是,“天地为庐”的宇宙观本质上是时间统率空间的时空观,时间的动,激活了空间的静,时间的实,充满了空间的虚,时间的韵律组成了空间的节奏,时间的音乐,使空间的画面充满着盎然的生气。我们在空间中领略着时间,也就是领略着生命的律动,领略着美。请看宗白华先生如是领略情味的精妙鉴赏:

  我们欣赏山水画,也是抬头看见高远的山峰,然而层层向下,窥见深远的山谷,转向近景林下水边,最后转向平远的沙滩小岛。远山与近景构成一幅平面空间节奏,因为我们的视线是从上至下的流转曲折,是节奏的动。空间在这里不是一个透视法的三进向的空间,布置以作为景物的虚空间架,而是它自己也参加进全幅节奏,受全幅音乐支配着的波动。这正是转虚成实,使虚的空间化为实的生命。(《美学散步》)

  “天地为庐”,是一个亲切的,充满了人情味的宇宙,是一个流动的,跳荡着韵律的宇宙,是一个动静统一,虚实相生的宇宙,是一个美的宇宙。

  “天地为庐”的宇宙观,鲜明地折射出儒所范导的乐观主义的人生态度。这种乐观主义的人生态度固能催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积极进取,固能有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和谐,但它亦显然漠视了人生的最具深度的悲剧性。再以中国画的题材为例:水墨丹青,有灵气流转之山水供人藏息休游,有啸傲风月之人物从容潇洒脱俗,唯独没有社会灾变,人生痛苦之写照。于是,我们有《寒江独钓》,却不可能有《夜雾降临》;
我们有《女史箴图》,却不可能有《盲女》;
我们有《韩熙载夜宴图》,却不可能有《梅杜萨之筏》。艺术本应具四大功用,认同自然、伸张自我、社会批判、理想建构。但中国画却严重地失落了社会批判,既如八大山人的“白眼向人”、大涤子的“法自我立”、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或愤世嫉俗,或遗世独立,也主要是伸张自我,社会批判在其画面上是间接、抽象、模糊的,甚至是隐而不见的,比照一下西画对社会的积极强烈的参与批判,我们未免显得软弱了。

  还是由于“天地为庐”的某种寄托感,中国人的形象经常表现出某种缺乏强壮活力的懒散,麻木。你看中国画中的人物,多半是耸肩,驼背,没脖子(这大概同时是受了庄子所谓“至人”“真人”“神人”多半是些“畸人”的影响)。我们是那样强调“以形写神”,但我们历来忽视强壮的身体方能富有强壮的精神,不明白大丈夫当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于是中国画中的人物往往是形销骨未立:没有一点“力”,没有一点儿激壮,没有一点伟岸,点缀山石间,状如毛虫矣,此诚为彻底的“天地为庐”也!

  雕塑亦然。墓道里掘出的兵马俑,其实仅以数量胜,有如中国以人口众多胜。就个体来看,每一个的肢体都是那样机械僵硬,每一个的表情都是那样单调呆板,一个《大卫》,其实是远远超越了全部兵马俑的。

  “天地为庐”,功乎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