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玉:国际关系研究的地区主义视角

  

  【摘要】新地区主义与地区化是当代世界政治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趋势,世界正在成为地区的世界,国际政治也因此正在发生许多新的变化。基于此,我们需要用一种新地区主义的视角来展开国际关系的研究,关注地区体系这个国际关系新结构层面的基本特征,通过新的假设和研究方法,探讨地区框架下的国际政治与传统的全球意义上的国际政治所遵循的不同逻辑。作者强调,不重视对地区体系与特征的研究,就无法准确地理解当代世界的和平、稳定、秩序与合作等重大的理论与现实问题。

  

  【关键词】新地区主义;地区体系;国际关系研究

  

  我们正在经历着一个地区主义日益高涨的时代。经济与贸易、安全与政治都在地区主义和地区化的架构内进行着重新组织,无论大国还是中小国家也都在频繁地谈论地区合作的紧迫性和地区发展的前景,并开始对各自能够在其中充当的角色与外交政策进行调整,不同地区内的国际关系也呈现出不同的特征。国际政治所发生或将要发生的许多新变化,决定了国际关系研究也必须有新的视角。

  

  一、何谓地区主义?

  

  地区主义,是地理位置相邻、有着较高程度的政治经济相互依存关系和许多共同特性的三个以上的民族—国家,基于增强各自的利益而寻求地区事务上的共识和共同安排的一种合作意愿与政策,并在此架构与秩序下处理相互关系的一种多边主义观念、制度与价值。“地区主义代表了一种观念、价值和明确的目标的结合,目的是创造、维持和修正一个地区内安全、财富、和平和发展的规范,是志向接近的角色对于在特定的地区空间内重新组织它们的活动与关系的渴望”[1](p5)。

  

  从客观方面看,目前的新地区主义(相对于1950-60年代的地区主义)反映了全球的、地区的、国家的和地方的互动关系变化的复杂进程;从规范和政策的取向看,新地区主义是国家的、非国家的、市场的和社会的各种力量与组织,从地区的角度出发考虑和处理政治、经济、社会等事务的体现,这表明了跨民族的地区利益与进程的存在以及人们对这种存在的认知。新地区主义主要是在国家(政府)主导或推动下所产生的一种地区合作的选择与方案,在一个相互依存的世界中,它是补充、加强或保护国家的地位与政府权力的一种工具。体现新地区主义高涨程度的地区组织、地区倡议、地区对话、地区合作架构、政策的协调和地区一体化进程的推进,都是相关国家在地区战略的引导下,对各自的政策与行为进行积极调整的结果。

  

  地区化是新地区主义的一个表现和发展阶段,它所表达的更多是一种地区范畴内联系与影响不断加强的发展进程,是“在特定的地理空间内,在经济、政治、安全和文化发展等广泛的领域中,国家与社会间从相对的异类性与缺乏合作迈向不断强化的合作、趋同、一体化与认同的变化进程。”[1](p5)地区化表示在地区内的国家或社会之间确立起了密切的联系,它们的互动程度明显地超过了它们与其他国际关系行为体的互动水平,从而在地区内形成了深刻的相互依存的局面。

  

  地区化的动力之一来自国家或国家群体有意识地影响地区内国家关系的政策选择因而可以认为是新地区主义和国家精心设计的产物,成为国家应对全球化与国内变化双重挑战的工具。但它同时又是一个自动的经济、社会和安全的联系进程,它并不完全以政府有意识的政策和意图为前提。地区化有着不同的发展程度和无限的发展空间,地理的接近、经济的互补、私人与社会力量的跨国家活动、企业的地区扩张战略、国家的政策选择、政府间的合作、地区主义的价值取向以及世界变化的影响,都能够促进地区化的产生和向更高阶段的发展。

  

  除欧盟以外,从目前大多数地区的地区化发展情况来考察,衡量地区化发展水平的主要指标应该是经济地区化与安全地区化。经济的地区化主要包括地区内贸易、投资等经济活动的加强,自由贸易区或地区多边经济合作框架的形成,经济形势的地区波及,地区内经济相互依存的程度超过了与地区外的国家相互依存的程度,地区经济共同体意识的出现与增强等。

  

  安全地区化首先是指威胁的主要根源来自地区内,地区内各国或组织都将其视作各自安全、地区稳定与和平的决定性问题,因而处理这种地区的威胁处于这些国家或组织安全议程中的优先地位。其次是指地区安全互动的后果(代价或收益)更多地局限在地区范畴之内,而非直接扩散到全球层面上去。地区内的安全相互依存关系,在地区社会内出现了“安全的外在性”,即由安全问题所产生的收益与成本、有利条件与压力并不仅仅属于引发了这些安全问题的角色,其承受者是整个地区内的国家和社会。再次是指在管理地区安全的战略与制度方面,主要是由地区内的国家或者通过力量的相互牵制,或者凭借集体协调与合作来处理所面临的地区安全挑战。当然,外部力量对地区安全事务的参与和影响是不能排除的,但安全地区化意味着它们不会成为地区安全与稳定的根本源泉。最后是指地区内国家有地区安全的认同,在地区未来的问题上有共识,各国意识到与它们的邻国在事实上已结成了命运共同体[2]。

  

  目前日益高涨的新地区主义与地区化为地区内的国家、社会之间以及它们与全球政治经济之间的互动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但新地区主义包含了很强的规范性考虑,它服务于多样性的价值、规范、利益与目标。比如,同样是把地区主义视作能够最大程度地实现增长和福利的全球自由贸易秩序的基石,在东亚地区受到支持的是开放的地区主义,在欧洲和北美出现的则是对地区外国家有差别对待的地区主义。同样是把地区主义作为在地区内解决冲突和促进稳定与和平的重要途径,有些地区坚持的是不干涉国家内政的信条,但也有些地区接受地区组织可以干预国家内部事务的规范。

  

  在欧洲,主权共享是地区主义与地区化进一步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但在亚非拉地区,地区主义的目标之一却是增强而非削弱民族国家的力量。另一方面,尽管在这些不同的价值取向和选择中有着地区特征与发展程度差异的客观因素,但至少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地区主义的规划与战略确实能够为不同国家或力量的发展与国际活动提供更宽广、更灵活的空间,为它们的需求及满足提供合法性。较之全球主义与全球化,国家参与地区主义与地区化发展的主动性更大。国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控制地区化的进程,而且还可以通过新地区主义和地区化的方式来修正全球化,以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和保证对市场的政治控制。

  

  如果说全球化是一个挑战,那么新地区主义与地区化则是一种反应与对策,试图把全球化进程与跨国交流置于政治-领土的控制之下[1](p16)。这对发展中国家尤为重要,它既能够促进这些国家的国际化发展,又不至于破坏国家制度建设这个最基本的战略规划。因此,新地区主义与地区化或许能够成为民族国家与全球化之间的桥梁。

  

  二、地区主义视角下的国际关系研究

  

  国际关系研究是对国家之间的政治、经济、军事、社会和文化的交流与互动进行分析和解释。但传统的观念和做法一般是把国际关系置于全球体系内加以考查,着眼于它的两个端点———国家与世界体系———之间的关联和互动,并没有、或者是认为没有必要对这种庞大的体系进行分层和细化。这种传统与西方强国对世界的殖民化以及超级大国的全球争斗的国际关系结构密切相关,因为无论是在哪一种脉络下,国际关系行为体大多从全球的层面上来考量具体行为与关系的得失。受制于这样的客观情势,处于国家与国际体系中间层面的地区尽管是国际事务发生和国际关系运行的一个重要场所,但它也只能作为一个舞台(而且往往是分裂的)对国家、国家间关系和全球范畴中的互动产生影响,并不构成国际关系的一个显要部分,不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体系单位,也不作为一个自变量存在并发挥国际作用。相应地,地区概念与意义也就很难进入国际关系研究的理论与方法的视野,即使是在以侧重于体系分析为特征的新现实主义和世界体系论的传统思想中,也基本上找不到对一般意义上的地区特征及其作用的分析。

  

  但在最近10余年来世界政治的深刻转变、地区主义的高涨、地区化程度加深和大国战略调整的作用下,国际关系出现了远比权力结构变化的意义大得多的体系结构变化,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地区已经成为国际关系中一个有着自主利益要求的、独立的国际力量,地区正在由单纯的国际关系的客体演变为集客体与主体于一身的新角色。尽管国际关系的全球属性日渐突显,全球化对国际关系的塑造能力不断增强,但众多事例表明,在地区主义的作用下,国际事务越来越具有地区的属性,受到地区结构与特征的制约。不同特征的地区作为一种变量和中介,在国际政治关系、尤其是大国关系方面的作用与意义也日益显现出来,地区在经济领域对国际关系的影响则更加明显。

  

  鉴于这样一些变化,人们开始对地区(或次地区)体系及其对内部事务的规范作用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力,频繁地从地区层面上谈论外交与国际政治问题,并且把地区作为一个单独的国际体系分析对象。地区战略、地区角色与地区相互作用已成为国际关系的重要内容,也构成了国际关系分析的基本话语与范式的一部分。

  

  新地区主义的高涨,自然引起了国际关系学界的极大兴趣,各个学派都从自己的视角、假设和范式出发,对地区主义及其地区化、地区合作和地区一体化等形式的动力、结构、进程及后果进行了阐述①。但是,套用一般国际关系研究理论的视角、范式和方法来研究地区主义与地区化的国际关系影响,很明显地持有地区体系只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国际体系(世界体系或全球体系)的浓缩的观念。

  

  然而,地区体系与一般意义上的国际体系是不同的。

  

  首先,一般意义上的国际体系是封闭的,所有的角色都可以包括进来,共同作用于但也受制于整个体系结构;但地区体系是开放的,它存在于整个国际体系的架构内,全球体系、其它地区体系和外部国家等力量都对特定的地区有着程度不同的影响,因而地区体系的制约与进程对其内部的国家或其它角色只有部分的作用。

  

  其次,地区体系独立出现之后,国家在国际政治中的相对地位与作用也随之有了变化,过去在世界政治中作用不大的中小国家,现在在地区内成了重要角色;实力与影响难以覆盖全球的某些大国,现在则可以成为地区内的霸权或能够起主导作用的力量。

  

  再次,在地区体系内,国家间相互作用所遵循的逻辑与可能性也有别于全球体系,如相互依存的效应、秩序的基础、冲突的管理和公共事务的安排等。多元的安全共同体在全球体系层面上是无法想象的,但它目前却程度不同地存在于某些地区(欧洲、东南亚、北美等),国家权力及其关系相对强地受制于地区社会、观念、规范和认同等非物质力量。

  

  总之,一般意义上的国际体系的模式是国家—国际体系结构,国家(尤其是大国)的利益、机遇、挑战与对策以整个全球体系为参考点并受其制约;但地区体系的模式则是国家—地区—国际体系结构,国家对外关系的空间及选择是在地区与全球双层结构所构成的制约和机遇中组织的,国家之间以及国家与国际体系的互动更为复杂和多样。因此,地区并不是必然按照一般意义上的国际体系的规律与进程来运转的[3](pp9-10)。当然,地区体系内的国际关系也是包含着国家与体系和国家间的关系、权力、合作与冲突等问题,只不过有着更为复杂的动力与架构、更为强化的互动和更为多样的表现形式,因而需要的是对现存的国际关系理论进行修改,使它们能够对地区化了的地区体系进行解释。在对地区体系进行理论分析的过程中,出现了地区主义的国际关系视角。

  

  三、新地区主义的国际关系视角的基本的假设和方法

  

  新地区主义的国际关系视角有三个最基本的假设和两个最基本的方法。

  

  第一个假设是,超级大国对抗的结束,降低了全球性大国象冷战时期那样对世界所有地区普遍的兴趣和渗透的质量,由超级大国的力量严密覆盖、主导甚至扭曲全球安全事务的局面已不再存在,许多地区被全球军事政治竞争因素所左右或分裂的局面也基本上消失,地区政治的整体轮廓体现了出来。在全球安全这个大环境有了结构性的缓和与稳定之后,新的安全议程越来越具有多样的和多层面的性质,其中地区层面的安全问题的重要性不断上升。在新的安全形势下,对国家安全利益与外交政策影响最直接最重要的无疑就是规模较小、但实际意义更大的地区安全环境,可以说,现在判断一个国家安全程度的依据,主要是它所处地区的安全形势,以及它对其中的威胁因素的平衡能力。鉴于此,人们现在越来越多的是着眼于地区内的安全或从地区层面上谈论国际安全问题。

  (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第二个假设是,冷战后国际体系中的多数大国现在变成了“轻量级的国家”,也就是说,这些国家的国内考虑与动力促使他们疏远了在世界麻烦地区的军事参与和战略竞争。这导致了当地的国家与社会在外部大国较少干预的情况下处理他们自己的军事与政治关系。[4](p25)目前除全球霸权国家之外,其它大国的利益与影响主要集中于各自所在的地区,因此它们的外交与安全战略基本上是以地区为舞台,把处理地区内的政治经济关系,在此范围内做出单边或多边的安排,视作加强各自权力、影响以及在全球与地区事务中地位的重要手段。这些国家与本地区安全事务联系程度的不断提高,增加了它们左右地区安全环境与走向的可能性。如何应对这些大国的挑战与冲击,也是地区内中小国家安全政策的优先考虑。为了更有效地控制它们的战略环境,尽量改变它们在国际政治中的不利地位,中小国家非常热衷于在地区内采取协调与集体行动,希望通过地区的多边安排、合作安全以及地区的特殊方式来获取安全保障,因此它们越来越认同地区合作的安全价值。

  

  第三个假设是,在地区主义与地区化发展最突出的经济领域,地区内国家间的经济相互依存的迅速加强,各种力量与角色的往来与交流频繁,能够促进地区社会的形成①,推动基于经济合作意义上和政策趋同意义上的地区一体化,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构建出地区共同体。

  

  新地区主义的国际关系视角首先坚持的是新地缘政治经济的分析方法。冷战的结束与全球化的发展,导致了地缘政治和地缘战略联盟地位的下降,这曾经诱发出了“无疆界的世界”、“地理的终结”与“地缘经济的兴起”等范式。前者认为全球化使得领土、地理位置和国家的疆界变得过时,地缘存在及其理论分析失去了意义,全球一体化将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地区纳入到了相同的变化逻辑与进程之中。后者则以地缘经济取代了地缘政治,断定世界进入了一个由主要国家所主导的经济中心之间相互排斥和对抗的时代,地区一体化与世界分裂化将同步行进。

  

  因此,地区要么在国际政治中没有特殊的位置,要么构成了国际政治的消极因素。新地区主义的研究视角则一方面强调地缘依然重要,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特征与意义,处于不同地区的国家会有不同的国际环境、国际地位、利益界定、外交战略和对外互动方式;同时又反对从冲突与对抗的角度界定地缘意义的传统做法,而是把它置于了一个宽泛的脉络与以良性互动为主的架构之中,地区化程度的提高和地区的国际政治作用是在地区内国家(及国家内部的各种国际化力量)、全球、其他地区、外部国家与组织的脉络与影响下发挥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全球化的补充,是对多边主义的支持。总之,地区不是全球秩序构建的障碍,而是其基础,地区主义规划与地区化发展应该得到鼓励和支持。

  

  其次,新地区主义的国际关系视角主张通过比较的方法来揭示地区和地区国际关系的特征以及对国际政治的影响。地区主义与地区化本身是一个综合的、多元化的和多维度的变化过程,它在世界各地同时兴起和高涨,在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表现形式。要把握住它对不同地区的国际关系以及对宏观的世界政治的塑造与重组,就必须回答地区是如何运转的,它处于什么样的发展程度,地区之间怎样区别开来,属于不同地区的国家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发展轨迹和国际联系,为什么不同的地区会有不同的国际关系模式,国际政治的变化是按照什么样的基础与逻辑(世界整体性逻辑,还是地区特殊性逻辑)进行的等问题。

  

  为此,一方面需要进行跨学科的研究,从政治、经济、社会、历史等角度探讨特定地区的演变和发展模式,尤其是可行的地区主义战略的基本条件以及地区化的可能前景。另一方面,需要对不同地区内国家间的关系进行比较,如互动的主要内容和类型———在经济、军事的、文化等领域中,以哪个方面的互动为主,抑或是它们实现了紧密的结合;互动的主要形式与态度———是友好的、合作的,一般性的,还是竞争的、冲突的,甚至是战争的;互动的强度———是否存在地区性的制度,制度化的程度与趋势如何;互动的边界以及国家的界线———哪些国家在多大的地域范围内有着明显的互动关系,地区内的国家与外来力量是如何区别开来的。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不同的地区会呈现出如此不同的地区政治特征。地区主义国际关系视角的结论是,广泛的而非仅仅围绕欧洲与北美所进行的比较,将使国际关系研究获益匪浅;同时,以欧洲的制度化为模式来评判其它地区组织的“进步”性也是不恰当的。

  

  参考文献

  

  [1]MichaelSchulzetal,eds,RegionalizationinaGlobalizingWorld,ZedBookLtd ,2001

  

  [2]参考GallaPress-Barnathan,“AmericaHegemonyandtheRegionalizationofSecurityaftertheCold-War,”PaperforthePSAannualmeeting,2001

  

  [3]DavidLakeandPatrickMorgan,“TheNewRegionalisminSecurityAffairs,”inDavidLakeandPatrickMorgan,eds,RegionalOrder:BuildingSecurityinaNewWorld,PennsylvaniaStateUniversityPress,1997

  

  [4]BarryBuzan,TheImplicationsofSeptember11fortheStudiesofInternationalRela tions,inBengtSundeliused ,TheConsequencesofSeptember11,ConferencePapers30,TheSwedishInstituteofInternationalAffairs,2002

  (作者为山东大学欧洲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