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自然不愿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而当医疗“登陆”网络,它们的结合体何以可靠? 2010年3月23日的天气并不适合出门:前一天,漫天黄沙刚刚席卷了北京;后一天,一场和着泥的冷雨又把刚刚回暖的温度生生拉下来,夹在两个糟糕天气中间的23号显得既脏乱又阴凉。但对于去医院看病的各年龄段市民来讲,只要是工作日,天气就不会拦住他们的脚步。媒体已经无数次展示了京城大医院排队挂号和拥挤看病的壮观景象,无数人也绝对有机会加入到这种亲身体验当中。
李颖(化名)大夫这天下午出专家门诊。这所三甲医院的血液科闻名全国,她更是专家中的“明星”,其顶尖的医术和医德在全国患者中传扬。李大夫的专家号每次18个,但往往病人加号要达到30多个。“我希望自己可以看更多的病人,了解更多的病例,这对自己的专业水平有帮助。而且很多病人是慕名大老远来的,实在不好拒绝。”12点刚过,李大夫的诊室门口已经有人在等待。1点30分,她行色匆匆地走向诊室,早已等候在此的人群立刻躁动起来,十多个病人挤进并不大的屋子里,开化验单、求加号、开药方,一时间混乱不堪。粉色的加号纸条像是某种福利或中奖彩票。
喧嚣过后,诊室里大夫坐定,留下一位病人和一位家属。大批病人守在门口,交流病情、探讨政策或者抱怨诉苦,声音穿透墙壁。
“有没有想过用一些手段缓解现在的压力?例如与病人电话或网上联系,他们就不必跑这么远排队了。”在后来一次挤出时间的交流里,我这样问她。
李大夫一脸无奈:“那我就更没精力了。”
当网络医疗与商业挂钩
“网络医疗”不是一个新鲜名词,也不算是一个准确的词汇。如果用搜索引擎寻找关于它的文章,会发现早在本世纪初就有了不少讨论。网络求医也没有绝对准确的定义,从广义上讲,一个人上网搜索自己的病情症状或资料,也可以被看做是“网络医疗”。
本质上来说,在网上搜索病情其实与在医院里同病友交流没什么差别,寻找名医也和通过亲戚熟人介绍无异,只是基于网络的平台,这种诉求在形式和范围上得以延展,个人的选择也更加自由和多元。时下“网络医疗”的优缺点都能体现出网络的功能特质,“网”与“医”的“联姻”因双方身上的“本我”挥之不去,所以显得并不融洽。例如,简单地在百度里输入“头晕、喉咙痛”或者“转氨酶升高”等具体症状,页面靠前位置是“百度知道”里其他网友的判断和建议,往下翻则是各种论坛里的相关帖。这些繁杂的信息有可能让搜索者得到答案,或者根本找不到头绪;而如果在搜索栏里直接输入“肝炎”一类的疾病名,页面上出现的是“北京肝炎专科医院”、“国家级著名老中医治肝炎有特效”等――拜该引擎独创的竞价排名所赐。想想这些医疗机构在各电视台铺天盖地的拙劣广告,你敢去吗?
不管网络上的医疗信息是繁冗还是有价值,患者自主查询以及组成群体已经成为一种现象。“病人在就诊前查一些资料,这无所谓,”李大夫表示,“但如果不停地说这些事情,我就会很反感。你要是那么坚持,就别看医生了。”李颖的办公室位于医院的病房楼18层,整栋建筑高耸似火箭发射台,很难想象这样庞大的住院部仍无法满足各地病人的住院需求。1990年从北京医科大学博士毕业后,李颖通过潜心的研究逐渐成为了行业内的领先者,病人的数量由少到多,再到今天的不堪重负,诊疗方式没发生什么变化。“我认为最理想的过程,就是病人来找我,我给他检查、诊断。什么叫临床?就是我必须要看到、接触到这个病人。病人通过网络给我一些信息,他自己的描述可能是不准确的,检查化验也可能不专业,反倒对病人不利。我个人还是对网络医疗持谨慎态度。”
除了使用搜索引擎这种相对原始的方式,泛滥的“网址导航”也为上网求助的患者提供了一条“捷径”。目前导航网站列出的健康网大体有如下类型:寻医问药、健康普及、医药药品、医学专业以及两性话题,点击后的内容和质量也参差不齐:打着介绍专家旗号的网站,主页图上写着“寻找女人激情”;有些以在线咨询为“卖点”的,“名医”、“专家”的单位基本上就是电视广告里的医院。“你仔细看看那些咨询网站上的大夫,”李大夫说,“我想,真正有水平的名医是根本没时间做这些事情的。网上的这些人有他们的目的。”
咨询论坛,势单力薄
是不是所有的医疗网站都不可靠?顺着血液科的角度继续寻找,我发现一家非营利性的疾病论坛在病人中间颇具口碑:每天都有一名专业的医生志愿为患者回答问题,提出治疗建议。联想到网络医疗本身的局限以及李颖的疯狂工作状态,这样的模式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该论坛的版主是解放军309医院血液科的一名医师。和在论坛上的习惯相同,他不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主要有两点考虑,一是不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任何利益,假如网上咨询的患者来诊室找我,哪怕他挂号,我还是会获得一点收益。病人不挂号,过来聊一聊还是可以的;二是长期在网上作答,很多外地病人会觉得你很权威。我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自己还年轻,水平有限,承受不了那么高的期待和压力。”
2002年,研究生毕业的沈大夫进入309医院。起初时病人不多,工作也没现在这么繁重,所以他希望借助网络认识更多的患者和同行,以提高自己。“开始就在一些医疗机构的论坛上看,后来发现病人提的问题,底下的回答错误百出。我就用自己的知识去解答一些问题,结果被很多地方删帖或封杀了,因为和他们的利益有冲突。”
“主要是些什么机构的网站?”
“就是病人把自己的情况说明,我告诉你怎么治,你把钱打过来,再给你寄药。具体的地方我也记不清了,全国各地都有。现在那些网站仍很活跃,有些已经存在了近十年了,在患者中还小有名气。”因为言语激烈、过于直自而无法在那些地方“混迹”后,有病人家属通过网络找到沈大夫,建议共同成立一个论坛。2004年,沈大夫的血液病论坛成立――他负责解答问题,其他一些成员,包括病人或家属,负责网站建设和维护管理。沈大夫目前每天利用下班时间为各种血液病患者回答20多个问题,多的时候达到40个左右,常常要花二三个小时,这使得他几乎每天都在午夜12点之后才能休息。所有的回答都写明是建议性的,因为医生并不能保证了解患者的每种情况,而且有时病人的资料也不够――受限于网络的特性。
沈大夫个人十分推崇网络病患交流的形式:“严格意义上这不是诊疗,只是咨询,我也在回答中写明具体情况要到医院检查。但是病人需要这种形式,尤其是外地病人,让他们两三周就来北京复查不现实,在当地检查后一个电话打过来,问题说不清楚,大夫的时间也很有限。发帖交流还是很方便的。”他的观点有明确的数据支持:根据卫生部的统计,2007年,全国的门诊量达到163709.6万次,北京是 7187.7万次,占全国的4.39%,而当时北京的人口只占全国的1.2%;2008年,北京每千人平均拥有卫生人员12.21人、医生4.79人,而全国千人平均只有3.87名卫生人员、1.5名医生。这足以解释资源配置不平衡之下进京求医的艰难。
“有没有可能在将来通过更先进的技术手段实现异地诊疗?例如视频。”
“只能说有这种可能吧。视频的话,如果你说脖子上长了个肿块,怎么办?我不能把手伸过去吧?”
沈大夫认为,理想的情形是更多的大夫加入到网络中来,这样同行有更多的交流机会,更重要的是,病人的情况终究还是主治医生掌握得最准确。“有时在论坛里遇上一个病例,按照他的情况就应该用经典治疗方案,但过一段时间看,可能不是那么回事。”当我把沈大夫的经历和想法告诉李颖时,她微笑着回答:“很多人都是有爱心的,但要看是不是都有这个精力。”
网络不是救命稻草
沈大夫在回答论坛中的提问时,时常需要查阅病人的病史,有时要翻阅十几页的帖子,回答一个问题也就要耗费近20分钟。他的这种不便可能通过一种新的医疗网站形式得以改变:优医网(www.省略)是一个基于Web2.0概念建立的新型患者间、医患间互动交流的平台,目前已经开展了10种慢性疾病的论坛服务,从常见的高血压、糖尿病到罕见的CML(慢性粒细胞白血病)、ITP(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创建人AllenWang的母亲于2005年查出患肺癌,在几年的求医和治疗过程中,他感叹四处奔波的艰难和信息不对称带来的苦恼;此外,医院多是单向的治疗方式,几乎所有的信息都来源于医院和医生,病友之间缺乏交流,无论是治疗还是心理上。几年的筹划准备后,优医网于2009年正式上线。
如果你是一名新注册的用户,在优医网的绿色页面上既可以找到传统的疾病论坛,也可以看到类似社交网站的功能:A写了新日志,B更新了自己的状态……疾病相同的用户会被系统自动推荐结识。这里其实可以看到国外的“patients likeme”或“daily strength”等先进榜样的影子,独创的病情记录系统可以让用户定期上传并更新自己的病情,从而了解自己的治疗史。记录系统也可以帮助病人生成图表,包括各种检查指标、症状、用药、疗效等一目了然。
目前,优医网共有2000多名患者注册,医生却仅有10人左右,这也是用户抱怨最多的地方――病种和专业医生太少。Allen自信地认为:“网络医疗的市场是朝阳中的朝阳,对于实体诊疗方面,长期看来只有益处,并且有助于更多的用户有更多的渠道去线下的实体诊疗,从而使医患关系不像现在这么紧张。未来的就医模式一定会发生改变,而这可能就是起点。”
这种说法充满了积极和乐观情绪。但实际情况是,明天朝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大城市中的大医院里就会排起“长蛇阵”,这种面貌可能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除了声称“看病不难不贵”的个别代表,大多数人还是对目前的医疗状况满腹牢骚。部分医生的善良和蔼与医德高尚并不能改变医患关系整体紧张的现实。同理,再先进有效的网络医疗也只是从过程上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便利和简化,更何况它的发展仍显得初级和混乱――任何制度层面的症结都无法通过某种先进的技术手段得到缓解,无论是沈大夫的无私奉献,还是Allen的创新理念,作用都只停留在辅助上。
姚泽麟是香港大学社会学系的博士生,研究方向即当下中国的医患关系困局。现在,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背起书包拿着纸笔,走进北京各级别医院的诊室,进行观察和调查。姚泽麟觉得,医患关系紧张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但具体到一些个例,医患之间的信任还是存在的。他在许多诊室里看到,很多病人能进入专家诊室靠得更多的是关系:“在西方社会中,医生是以专业的角色出现的,病人信任他的背后是对整套卫生系统的信任;而在中国,对医生的信任是个别的,需要建立在熟人关系和几次互动之后,那么要达到信任的成本就非常高,因此形成了恶性循环,社会中也不存在对专家系统的信任。这样永远也看不到卫生系统的良好运行。就算医生是以专家的身份出现,他仍被迫内嵌在人情关系中。”在寻关系找熟人方面,网络可以发挥更大的功效。由此,网络的辅助功能也就进一步发展成为“补救”信任。
3月23日晚上7点,李颖看完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病人,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整栋楼里亮灯的房间已经不多,旁边诊室一个半小时前就已经被保洁员收拾干净了。李颖大夫对我说:“最近一段我身体不太好,明显感觉撑不住了。四月底的时候可能要休一段病假,也要去看病了。但是得提前告诉我的病人,省得他们白跑一趟。”
“可以在诊室门口贴出通知,医院官网也会提前登出专家停诊吧?还有,在有您介绍的医生网站更改出诊信息。”
“还有这种地方?我从来都不知道。再说,我自己也没时间上网。”
临走前,李颖大夫突然问我:“有没有可能把我的病人的联系方式集合在一起?一旦我这边有新的变动或消息,直接发个信息或邮件,大家不都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