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父亲的祭日了。这个时候是多雨的季节,今年也不例外。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浓重的雾气笼罩了父亲长眠的山丘,也为我们本已沉重的心情平添几分阴郁。这时我的思绪常常守望在父亲的墓地,思念如漫上父亲坟头的野草,狂生疯长,泪水又一次迷茫了我的双眼。
整整三年了,自从父亲枯瘦的手指给我那轻轻的一握,就再也不能给我任何的回应,任凭我们怎样的呼唤和悲泣。虽然父亲的影子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看见他一如生前那样放牧着零落的羊群,看见他吆喝着牲口歇耕回来,但是我终不能和他进行顺畅的交流,容颜依稀,他总是若即若离,来去匆匆。父亲,您就不能稍作停留,听听儿子对您的思念和问询?听您种下的柠条仍然茂密,听您钟爱的土地已然荒芜,听我们的母亲固执地厮守着你和她营造的家园,听您疼爱的孙女走进了省城的校园……您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安康?您在幽深的地下是否孤寂?冬天的南山覆盖了冰雪的时候,您感到冷吗?催耕的布谷鸟山中鸣叫的时候,您还要下地耘种吗?……
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死去的人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也无法想象死去的人还有无灵魂,但我宁愿相信,这片墓地只是接纳了父亲失去气息的枯骨,而父亲的灵魂飞往了美丽的天国。
今天回想起父亲来,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父亲辛勤劳作的身影。那些年幼失怙、与我的祖母相依为命的岁月,那些艰难困苦、与我的母亲一同担当风雨的岁月,都由父亲勤劳的双手镌刻在自己的年轮上,留下沧桑和斑驳的痕迹。他的汗水洒在十五岁骄阳似火的麦田里,他的足迹留在十八岁蜿蜒崎岖的车道上,他的年轻的气力挥洒在大集体的朝晖夕阳里,他的老迈的身躯弯曲在责任田的风雨霜露里。父亲辛勤的双手收获到的,是安葬我的祖父的一口棺木,是奉给我的祖母的一床蓝花棉被,是为我的母亲添置的一件缎面棉袄,是为我的哥哥买来的一顶平绒棉帽,是给他的孙子孙女们分送的几张压岁钱,是一个充满温馨的三世同堂的家庭。父亲经历了他那代人所经历的饥饿、贫穷和苦累,也经历了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的痛苦、屈辱和冷眼。最后迫使他放弃劳作的,不是稍微宽裕的生活,也不是亲人们的劝说,而是一场无情的疾病。疾病使他放下了手中的农具,告别了他心爱的牲畜,离开了钟爱一生的土地,那些日子他用骂人发泄着心头的怒火,欲哭无泪。
至今我不能忘记父亲被病痛折磨的最后岁月。纵然父亲有多么倔强的脾性,纵然父亲发过多么不留余地的誓言,他也抗不住病痛对他的轮番袭击。他以软弱的一面面对狰狞的病魔,用无助的呻吟叹息着人生的悲凉,他时刻在期待我的祖母带他去往幽冥的天国。我们可怜的父亲试图选择一种简洁的方式终结他的人生,然而我的母亲悲戚的呼唤、我的侄女浓情的孝心、一个家族厚积的功德以及冥冥中神灵的佑助,将父亲的灵魂拖回生命的河岸,畅亮了家族布满阴云的天空。
我悲悯着病中的老父,也深爱着病中的老父。常态的父亲是个孤独的男人,由于他的暴躁、孤僻和不善与人周旋,很少有交往较为密切的人,连我们这些儿子们都怯着他,躲着他,甚而心底里恨着他。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许多事情我们是误解父亲了,这样就更加深了父亲的孤独。1980年,我考上了陇西师范,算是铁定的吃上了“皇粮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他正在我家土窑的地下熬喝罐罐茶。他哭了,他的双手紧紧攥着茶杯,非常伤心地哭着。我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陇西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很遥远的概念,儿将远行,他心中的不舍和牵挂可想而知。但是那时不醒事的我,竟然认为父亲是因为没有人继承种地的“祖业”而掉泪,是自私,因此对他的伤心落泪表现得很是漠然。现在想起,父亲已为古人,心中的自责无以言说。
我还记着第一次顶撞父亲的情景。那时我在县城上高中,个头猛地长高了不少,再不比先前那样怕父亲。有年夏天,在家里为了什么事斗着胆子犟了父亲,好像说了一些比较过分的话。如果父亲像以往一样骂我一顿也就好了,可是这次父亲表现得很软弱,他默默承受了我的顶撞,一声不响地出门去了。父亲的隐忍,使我很快产生了“忤逆”的悔意,我很怕父亲想不通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我出门到处寻找父亲,走过铁路,看见父亲从砖瓦厂打听完预备盖房的砖瓦价格回来,正行走在对面的沟坡上,悬着的心才放下。那一刻我觉得父亲很可怜,发誓再也不顶撞父亲了,但事实上以后的几十年我一直在顶撞着父亲,伤害着父亲。
病着的父亲变得懦弱,也变得慈祥,我对父亲的爱也许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浓烈。由于手臂不便,有时吃饭不小心打翻了饭碗,这时他会歉疚地望着母亲。故旧的亲戚到来,他就会像小孩子一样老泪纵横,情难自抑。亲戚要走了,他总要拖着行动不便的脚腿,到大门口送亲戚上路。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父亲的脑病再次发作,口不能言,滴水不进,意识模糊。我们连声呼唤着父亲,我听到他最后的一句话是:“阿么(a’mēn)?”成为父亲留给人间最后的完整的语言。2006年农历8月26日凌晨3时,当父亲在大哥的怀中气息渐渐微弱,他的干枯的手指渐渐冰凉,我意识到我们的父亲将要永远地离开我们了,巨大的悲痛袭击了我的身心。我此生的亲情啊,随着父亲的离去变得残缺不全,再也无法弥合了!
父亲去世后,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常常会回想起父亲的音容,热泪止不住奔涌而出。为了把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留住,我久久不愿睁开双目,一任情感的洪流将我淹没。去年除夕的时候,我来到了父亲生前的家园,无意间目光落在父亲的土炕。从前的日子我总是能够在这方土炕上看见父亲的,而今人去屋空,四顾茫然。除夕的夜晚,天空爆响了送年的爆竹,在这座蒙上尘土的庭院里,却传出了我悲伤的哭泣。去年夏天,我的长女参加高考,我到女儿参加考试的学校门口接她回家,猛然间我像是感到父亲也在我的身边,他也在这里等待他最疼爱的孙女归来,我不由又一次泪流满面。我知道,我的这些幻像,都是因为对父亲的思念而生。我的思念,就是时常飞上父亲坟头的那只鸟雀,沉默而孤独。
父亲,想起您,为什么我总是泪流满面?
是因为您的苦累,您的孤独,您承受的疾病的苦痛;
是因为我和您之间的亲情,那种血脉相通的亲情啊!
有的人死了,会有人给套上“德范乡里”的光环,加上“永垂不朽”的赞誉。我知道我们的父亲不配有这样的美誉,父亲也不屑于这种欺世盗名的虚伪。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时候,我的孩子们写纪念爷爷的文章,我说,咱们就写真实的爷爷,写他的勤劳、朴实和怎样疼爱你们。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农民,一个仅仅读过几天私塾的农民。勤劳和节俭是他最突出的美德,也是让许多人看不起的美德。即便是我们,也让父亲心爱的土地长满了荒草,让父亲精心制作的农具化作了灰烬。然而因为亲情的缘故,使我忘记了我们之间许多语言上的争执、行动上的抵牾、心理上的怨艾,记住了他的许多付出、坚韧和率真。我的一位同样失去父亲的朋友,和我一起聆听叫做《我的老父亲》的歌,唱到“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你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的时候,歉疚、追悔和思念融入那深情的旋律,我们久久相对而泣。
“逝者已去矣,生者常追忆。”按照风俗,三年满孝后,就不再隆重地为逝去的人烧纸了,这样我们到父亲墓地的机会就更少了。父亲,今天我们跪着点上香烛,哭着把您祭奠,把悔恨化在燃烧的纸钱里,把思念倒进酒杯中的琼浆里,再次祈求您的宽恕和宥谅,接受儿孙们的祈祷和祝福。亲爱的父亲,我再次向您老叩头了,感谢您给予我们生命,感谢您的养育之恩!
母亲说,人死三年就升天了,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忧愁。
但愿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