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社,是乡土中国社会底层的民间组织,它自娱、自助、自律,是朴素乏味的乡村生活中草根百姓的精神慰藉。 我亲历的民间花会复苏 30年前,我曾亲历一次民间花会的复苏。那是1976年,我和许多青年学生一样,在京郊顺义一个叫白辛庄的村子过着乏味而无望的下乡插队生活。那时,我们物质匮乏,精神生活尤其清贫。不单单是我们,就是村里的社员,每日的生活也不过就是吃饭出工,收工吃饭,睡觉、再吃饭出工,周而复始。
花会是从这年秋后开始活动的。这年秋天,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人民的生活出现了转机,我是从我们村的民间花会,准确地叫作“高跷会”的恢复活动中发现的。高跷会的活动地点是在一队的车把式家。每天晚饭后,车把式在自家门口把大锣一筛,会员便循着锣声三三两两前去聚齐儿。第二天一出工,各队的那些高跷会员便颇有些自豪得意地嚷嚷着腰痛腿痛。可不是嘛,这些被认为“四旧”的玩意儿已经有10多年不玩儿了。我们村的这路高跷秧歌儿,两条腿绑上小一米高的木跷,高来高走,喜怒哀乐、举手投足都要在空中完成。走会成了那段日子村里的中心话题――往昔走会的红火、十里八乡秧歌高手的精彩表演,被添油加醋地挂在人们嘴上。
高跷风靡了村庄。那时,村里的半大孩子,每个人腿上都绑一副一尺来高的木跷,大白天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在村里四下里走动。走得累了,便袖着手儿倚着墙一站,让阳光暖暖地晒在身上。
正月初一走会,锣鼓一晌,村里就炸了,十几年看不见自个儿的乡亲玩意儿了。男女老少倾巢而出,可着胡同街道,追着秧歌儿看。“瞧那老座子,真俊,比闺女还俊呢!谁扮的?瞧不出来。那个歪毛公子,是八队队长扮的,一脸的坏样儿。”人们笑骂着赞叹,“大青椒?那是泗上的,特意赶来的,十里八乡头一号。”人们指着戳着、看着说着。高跷秧歌的主要角色一个叫老座子,是个男扮女妆的古装美少女,“她”被一帮喽罗簇拥着,矜持地缓缓前行,不苟言笑。小伙子装扮的美少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身份的转换让我惊异,我怎么也不相信那个古装美女是小伙子扮的。
在高跷秧歌老座子前面百般出丑卖乖的,是一个叫大青椒的丑扮角色。男扮丑婆,搓一张艳红脸儿,颧骨上挂两朵白粉,耳朵上挂两个红辣椒。他歪歪扭扭地走在老座子前面,专以花样百出的丑态博观众一笑。
第三个角色是踩高跷的歪毛儿公子,是个风流俏皮一脸坏相的青年。这厮像新疆人那般穿一件竖条纹长衫,头顶小帽儿,留两撇小胡子。他的任务就是火烧尾巴毛、屁颠儿屁颠儿地前后左右祭出各种谄媚套路来挑逗美少女――老座子。可不管这厮怎样大献殷勤、百般撩拨,美少女总是冷若冰霜、不为所动,把个歪毛儿公子憋得抓耳挠腮。正在观者幸灾乐祸地笑时,但见这歪毛儿公子歪着膀子抖着右腿,像发情的公鸡一般,颠儿颠儿地跑到美少女面前,长衫前襟一掠掖到后腰上,身子向下一躬又向前一跃,绑着一米长木跷的腿一个摔叉坐到地上。众人的心先是一惊,随即欢声雷动,这公子乘兴起身,连着三个摔叉。当下锣鼓齐鸣,吼声四起,大青椒乘机上前把公子一番嘲弄,两个人的丑态把大伙又惹得哈哈大笑。
除了三个主角的表演,那些龙套性的角色像伞头、黑头什么的,主要作为陪衬,烘托气氛。花会从一家走到另一家,来到谁家门前,这家主人便出来,端上烟、糖、茶,会众们在这家门前表演一番,再转向下一家。整个演出最揪人眼珠儿的是大青椒,而歪毛儿公子的表演,有些个浪,有些个邪,有些个色,浪得热烈,邪得俏皮,色得撩人。
看了许久不见的秧歌,村里人脸上绽开了花。这种乡土秧歌勾人的地方带有一点色情味道,但并不下流。北方乡村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劳碌一年,用这种方式宣泄一下、娱乐一下,多美好啊!
石碑上的会社
早春的一个中午,阳光暧昧,空气清凉,我沿着昌平西营村北的公路笔直地向东。穿过顺义牛栏山再向东,进入平谷境界。
车过峪口,向北十余公里,远远可见尘埃中丫髻山顶那两个重修了殿宇的髻髻了。12月的丫髻山冷冷清清,我穿过北髻山村,停下车,从西侧向山上攀。一路目之所见,陈年古迹荡然无存,立在那里的都是新庙子。作为道教全真派的圣地,始建于唐初的丫髻山经过辽金时期的发展,兴盛于元明时期,至清代康熙、乾隆两朝达到鼎盛,成为雄踞京城东面的道教名山之一。“东有丫髻山,西有妙峰山”是往昔北京街头巷尾尽人皆知的一句话。
记载中的丫髻山古建筑群遍布全山,神庙不可谓不多,可是庙里呆头呆脑的泥神于我而言,没有吸引力。360米高的丫髻山吸引我的是那些曾经有过的、记载了400年来乡土中国底层民间社会情况的石碑。“卢沟桥的狮子、丫髻山的碑”,这是彼时民间对于这一史实的一句代代相传的口头存照。勒石以铭记,这是中国保存历史的一种坚硬的方式。千年的古建筑――物质文化的遗产,最终毁灭于文化大革命,这些堪称坚硬的石头史书,命运又当如何呢?
山地清风沁凉了我的肺,臭皮囊不中用了,行不及山腰,我的胸腔便像一只残破的风箱,发出嘶哑的啸声,我的双脚缓慢地在凹凸不平的石阶上挪动。
一块充作石阶的残碑出现在眼前,那是一块三角形的汉白玉残碑,碑体上遗留了十数个字。我的心和我的腿一阵酸楚――历史,就是在这样的台阶上被漫不经心地践踏,然后淹没。
穿过半山腰正在新建的一个庙子,东行十余米,记载了400年来四方底层民众的会社状况的碑林就到了。往昔数百块碑刻的史书,如今,只遗下残破的十余方,被重新倚立在石壁下。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农耕时代,往往是由君主的好恶,而影响到百姓的生活及祈神娱乐。为了维持这种祈神娱乐的经济运转,乡村的地主往往会捐助他们的部分钱财。在丫髻山残存的民间会碑中,有一方“立施舍香火地租碑”,便记载了光绪三十二年顺天府三河县几位乐善好施者捐地租的行为:
……诚愿将祖贻民地租
顶四千余吊,施舍在丫髻山
天仙圣母懿前,于四月
圣会作为永远帮助献戏合粥
之资
维持一个宗教圣地经济运转的,大体有三个来源:庙产、香烛钱、信众捐输。让我感兴趣的是,这种捐租行为和清代摊丁人亩的赋税制度怎样才能取得平衡呢?也就是说,这些捐了租银的土地,还要不要向朝廷纳赋呢?
除了这块碑,在残留的数块碑中,以乾隆盛世遗留的会碑最多。农耕时代,民间的会社是稳固而脆弱的,它随着国家的安危而沉浮,有的淹没了,有的又重新被人们发现。丫髻山遗留会碑中最晚的是一方是民国十年所立的 《诚意圣会碑》,该碑记载的会,起初是由京城内的民众办理,到乾隆末年就由一个叫喇苏营的村庄办理。
北方民间的会,除了道德承载、劝善教化的功能外,它的自娱、娱神的形式是借助于某种文艺表演,比如舞狮、舞龙、耍中幡、高跷、地秧歌等等,这些都归为“武会”。与之相对的还有一类叫“文场”,它主要是一种民乐合奏形式,有时两种会的表演合二而一,由文场来为武会伴奏。
会的活动一般在正月与四月,由于经济来源极为有限,即使是这样短短几日的走会支出,往往也不是一些会社能够承担的。丫髻山残存的会碑中,有一方便记载了一个灯会由于得到王公的资助得以复苏的故事:灯会“费用浩繁,盛事难继”,王公在进香时得知此事,慨然捐助白银五百两,“寄存生息,即以每年所得息银七十金为灯烛茶水之资”,于是灯火“复灿然如故”了。
北方民间的会社,有百年以上历史的,可称老会,不足百年的,只可称为圣会。从会众的身份判断,又可分为市民的会和农民的会。除了以表演形式来命名的会,还有以职业行为命名的会。另外,还有以会众的某种善行来命名的会,比如某某某舍粥会、某某某劝善会。这些会的宗旨,是从民间的角度维护社会的和谐、安定。
龙灯老会的记忆
在丫髻山顶踏戡完会碑,我遇到了一个50余岁的看山人,他是山下东面北店村的。我跟他打听附近村庄会社的情况,他说他们村有个龙灯老会,现在的会长任志式就在村子里。
下山以后,看山人把我带到任志式的家,一个简朴的山村小院。75岁的任志式老人并不清楚本村的龙灯老会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他只记得,十几岁上,他就跟会里干点儿活儿。龙灯老会的活动一般是在冬闲的时候,到了四月初一,上丫髻山拜庙烧香,四月初七正式走会。除了参加、r髻山的庙会,附近几个村的会还进行联欢活动,互相串村走会,叫作“请会”。北店村的龙灯老会到北髻山村去走会,每回表演完,对方照例管饭,连着去3年,对方就会给刻碑纪念。每年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3天,先是北髻山村的来北店村走会,然后北店村再去北髻山村走会,走完会吃完饭,往往是深夜一两点钟了。
会里的龙灯行头、锣鼓铙钹是村里会众捐钱购置的,捐钱的主儿都是经济条件较好的人家。这个钱是一年敛一次,一般是春节期间,敛完钱列出清单张贴出去,说明本年要开支多少,收入多少,亏空多少。如果亏空的话,由会上的几个主要负责人摊点钱平账,如果有余钱,就存起来,放到下一年走会时用。
解放前的北店村有300多口人,参加龙灯老会活动的农民有六七十人。走会时的主要角色有一个戴盔的打头,一个大头和尚,还有个叫柳翠的女娃。在明代传奇小说里,这本是一个劝善向佛的故事,叫“大头和尚度柳翠”,可到了民间,却把它改成一个色情味道的二人小戏“大头和尚戏柳翠”。解放后,这个节目被宣传部门取消了,改成了耍龙扭秧歌。
龙灯老会的会头是由大家推举的,当会头的要有组织才能,能张罗事,完了之后都要留大伙儿吃顿饭。任志式入会后,头一次开会,是在村西会头家吃的饭。“过去当会头都是大肚汉(经济条件好),他能养活这个会。这个会不能给他带来经济利益,不过是一种荣耀露脸的事。解放前,北店村当会头的,家里差不多算中农户。村里也有地主,可他们抠,牛毛不舍,走会时吃派饭,都没人爱上他们家吃饭,因为他不给人家好饭吃。”
加入龙灯老会没有什么规矩,全凭个人喜好。解放前办这个会比现在好办,那时不受限制,会里的事,由会头一安排就妥当了,那时的人信仰单纯。“从前一到冬天,村里人刨去凑一块儿耍钱,没别的事儿可干。组织这个龙灯老会让大伙参加活动,就是想靠它来代替耍钱,给大家娱乐娱乐。平时会里活动要是找不着人了,就上耍钱场找去,到了那儿,有几个算几个,都让他来参加会里的活动,不让他耍钱。”
龙灯老会在上个世纪40年代末的时候衰落了,原因是国共之间的战争。北店村属于共产党解放区,北面是国民党统治区,国民党地方武装“伙会”经常到北店村来骚扰,会里的铙钹响器都散失了,龙灯老会也就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