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67岁的退休女教师,丈夫一年前离世。留下她独守宽绰的房间,面朝大海。她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读早年恋爱时丈夫写给她的情书。丈夫曾是专业篮球队员,长期在外集训、比赛,写情书和读情书是对彼此最大的慰藉,收到情书的那广一天是他们的节日。
女教师边读边哭,哭到痛处,往外拨个电话,继续哭着读给老同学听,专拣浪漫的句子,顺带延展出一段更浪漫的回忆。模式化的婚姻生活中,丈夫曾背叛她10年。10年挣扎,她执意不肯离婚,等到了他的回归。掉转头的丈夫与她分享了生命的最后2年。老同学多次劝她把一大箱子的情书烧掉,忘了悲戚。她说,那是我的命。
没有互联网的年代,情书值万金。相思欲寄无从寄是痛苦的。山重水复,有一个值得爱恋的人就不一样了。可以想像,女教师的分量比命的情书,泛着岁月的黄,边角残缺,浅有泪痕,却也沉淀了他和她年轻时代的体温、激情与梦想,历经岁月至今不朽。
上个世纪的那些年,信纸上有花露水,开头有励志诗,凭一手美丽的情书可以娶到一个仙女。字写得不好,不敢下手,需找体面的人代笔。因缘际会,代笔的人最终成了新郎,这种故事并不少见。那些年,情书真是一样好东西――害羞的人可以写出最肉麻的篇章,结巴往往在纸面上妙语珠玑:首先要强调她的美丽,上帝创造夏娃的时候一定以她为版本。万一她跟美丽丝毫不沾边,那就强调她的特别,像一本经典好书,每天可以从中学到新事物。如果这些太老套,别的男人一定用烂了,只好引述英国诗人伊莉莎白?伯朗宁的佳句:“我那些赞美的言语是何等无能!所有的男人都在赞美你,却无人能捕捉你的风采。我爱你至深,深到我只能爱你,不能作文。”
没有哪个情书写作者不是一片苦心。但一片苦心并非完全为了取悦对方。从某种意义上说,情书的信息量极其有限,潜在文本总共“我爱你”三个字,与此成反比的却是段落的赘长,其中大部分为抒情性铺陈。这种乔装心理的手法,相当程度上削弱了中心信息的明确性,却凸现了情书的独语与自述本质。
事实上,情书的妙处恰恰在于书写过程中书写者本人获取的迷幻体验。说穿了,情书是一种个体沉醉的有效方式。情书的氤氲里,爱演化成最为感伤、缠绵的白日梦,写情书的人也因此顺利地完成了一次次不同凡响的自我塑造和自我救赎。
与一般的信函书写不同,情书的炮制通常是在一种精心设定的情境中进行的,时间、场所、信筏乃至书写方式都极其讲究。他们掩上房门,庄重地拧亮台灯,小心翼翼地将纸铺展开――相较于这些,真正富有仪式感的桥段是手握住笔、掌心出汗时造就的一笔一划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当金属与纸张摩擦带来沙沙声响,当笔尖如行云流溢出纯粹色彩,正所谓字如其人,笔迹是心的轨迹。
此刻。2010年的9月。“地球爆炸前的200年”。把邮票贴在信封的右上角,如果无意问呈45°倾斜,也不再暗示爱情――现在还有人写情书吗?别自做多情了。一封准点的国内平信需要四天时间到达目的地,而地球上任何经纬问的邮件往来,却是一点即发,一发即到的。人们忽略了网络适合散布病毒,只在乎驰骋的快感和传递的速度。男男女女在网上爱得死去活来,一茬一茬的,于爱情速战中前赴后继,他们点击克隆情书网站,选择“对方特征、年龄、收入、性格、发型”后,只需按照“初恋篇、柔情篇、浪漫篇、成熟篇”等提示轻轻挪动鼠标,不到5分钟一篇倾情表白之作即告完成……上世纪的古老情书,曾经历久弥香的幸福,就这样被复制、粘贴、发送等机械运动瓦解了。
此刻是高科技与数字化的天下。爱情变得像股票,像期货,像地摊儿交易,像拍卖行的拍卖,投机性和买卖性越来越公开,越来越普遍,越来越司空见惯――越来越等于爱情本身。如此的爱情真理中,谁还会去用手写情书?正像一个生于1983年的“杜拉拉”所说的那样:手写情书意味着白纸黑字的证据,意味着授人以柄,意味着婆婆妈妈纠缠不清不利于盘活感情资源!
想明白就好了。这是个言而无信的时代。书写遗忘症比甲流更普及。连日记都是上网写博客,用手握笔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电脑输入法一天比一天智能,你我他只能大致记住汉字的形状,哪管什么部首与结构。永远不会忘记名字怎么写的是老板,因为要签单。
很久很久以前的倾诉,字里行间的万丈豪情,早已淹死在车水马龙的浮华里。一切高科技都在纵容这样的生活。每个人像会计一样算计着情感收支。谁在乎,话音毕竟是一种转瞬即逝且无法永久性把玩的东西。谁在乎,汉字是人类文明最为发达、最富想像力、最能够全面揭示自然本质的一门艺术。
谁在乎,没有情书的生命是残缺的,不写情书是人类共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