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降,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下,古老的东亚文化共同体面临解体,中日两国由“同文同种”、“一衣带水”的睦邻,变成了竞争对手,先是一个要“脱亚入欧”,后是一个要“全盘西化”,彼此轻视,互不信任,两国的文化交流因此而蒙上阴影。
在这样的背景下,丰子恺与日本的“良缘”显得不同寻常,它昭示了这样一个重要的事实:悠久的地缘文化纽带并不足随便可以割断的,相近的文化基因也无法任意改变;文化上的亲缘,且使不能超越严酷的民族生存竞争,至少也可为相互认知提供可靠的基础,而在心灵博大、趣味纯正者那里,它将结出丰硕的文化交流之果。
1921年春,已为人父的丰子恺在家境非常拮据的情况下负笈东渡,十个月后,金尽同国。就是这短短的十个月,奠定了丰子恺日后的人生道路,他有幸成为中国漫画的创始人,而他在文坛上的成名,也与此有直接的关系。
丰子恺当初是怀着成为一名油画家的梦想负笈东瀛的,到了东京领教了西洋美术的真面目后,这个梦想破灭了。他发现,成为一名油画家的成本,决不是他这样的家庭所能承受的,而油画创作技术上的苦重,也不合他的性情。于是,他调整了自己的留学计划,由画室里的临摹,变成了走马观花式的游学。在东京的旧书摊上,一次随意的翻阅,搅动了他的艺术慧根。那是日本著名画家竹久梦二的漫画,简练的笔墨,将日本社会的人间世相表现得淋漓尽致,使他欣喜不已。丰子恺后来这样回忆:“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
竹久梦二对丰子恺的启示有双重含义:首先是“全盘西化”背景下东方文化特有的诗性对丰子恺艺术灵性的召唤,其次是竹久梦二调合东西的高超手法,示范丰子恺走上一条崭新的艺术之路。丰子恺高度评价竹久梦二的画风:“熔化东西洋画法于一炉。其构图是西洋的,画趣是东洋的。其形体是西洋的,其笔法是东洋的。自来总合东两洋画法,无如梦二先生之调和者。”
以此为契机,丰子恺开始了艺术上的转向。回国后,在繁忙的教学之余,丰子恺像竹久梦二一样,用毛笔在纸上描下了“平常所萦心的琐事细故”,这一下不得了,他感受到一种母亲生子后的欢喜,周围的同事朋友见了,也惊喜不已,恩师夏丐尊连连称好,鼓励他多画;文坛风云人物郑振铎见了这些作品,如获至宝,为其“诗的仙境”和“写实手段的高超”所征服,将这些作品发表到文学研究会的《文学周报》上,并加上“子恺漫画”的题头。“子恺漫画”从此风行全国,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第一位被称作“漫画家”的画家,就这样诞生了。
无独有偶,就在丰子恺将竹久梦二的漫画介绍到中国不久,他的《缘缘堂随笔》也被以同样的方式介绍到日本。翻译《缘缘堂随笔》的,是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吉川高度评价丰子恺,认为他“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这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中,有鹤立鸡群之感。”如果说汉学家的价值天平中难免带有中国情结的话,那么,以惟美著称,不遗余力追求传统“日本美”的日本大作家谷崎润一郎对丰子恺的推崇更能说明问题。在专为《缘缘堂随笔》撰写的评论里,谷崎这样写道:“仅仅读了译本一百七十页的小册子,著作的可爱的气禀与才能,已可窥见,这本随笔可以说是艺术家的著作。他所取的题材,原并不足什么有实用或深奥的东西,任何琐稻轻微的事物,一到他的笔端,就有一种风韵,殊不可思议”丰子恺读到这篇文章后,感到一种异样的荣幸,喜不自禁地发出“海外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感慨!
谷崎的这种解读带着鲜明的日本特色,精到敏锐的同时,与丰子恺的本来面又有一些微妙的差异。如果说《缘缘堂随笔》的艺术风格是“以小见大”,有中国文化浑厚博大的底蕴的话,那么谷崎欣赏的就是将“任何琐屑轻微的事物”变成艺术的“趣味”,体现了日本美学“以小为美”的特色。然而,日本趣味也好,中国趣味也好,都是东方趣味,彼此有着内在的相通。这种相通往大里说是“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生命哲学,往小里讲则是对“生活的艺术”或“艺术的生活”的追求。丰子恺与竹久梦二的强烈共鸣,吉川、谷崎对《缘缘堂随笔》的由衷喜爱,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