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 [昙花一现的“寻根文学”]

  对于中国当代文学而言,1984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在经历过“伤痕文学”、“反思文学”阶段与有关“朦胧诗”、“现代派”、文学“主体性”问题的讨论之后,一个文学创作“个人化”的时代,已是呼之欲出。近现代以降,由于严峻的民族生存危机,启蒙救亡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文学义不容辞地成为救国救民的武器,成为时代精神的号筒、政治斗争的工具,文学本性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文革”结束,否极泰来,社会进入较正常的轨道,文学逐步摆脱政治的控制,回归自己的世界。值得注意的是,这场文学独立、“个人化”的运动,是在“文化寻根”的背景下发生的。
  阿城的小说《棋王》,是“文学寻根”的始作俑者,1984年夏在《上海文学》发表时,洛阳纸贵,竟至于有“京城倾巢说《棋王》”的夸语。文坛中坚王蒙视之为奇文,赞其“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嘎嘣利落但仍然细密有致,刻画入微却又惜墨如金。”
  《棋王》主要写两件事:“吃”和“棋”,通过对“我”与平民象棋高手王一生的邂逅、交往和最后共同经历的一对九车轮大战的描写,揭示这样一个主题:“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分析起来,《棋王》的魔力既来自于对中国古典小说精华的继承,也来自于对西方现代小说技巧不动声色的借鉴,两者水乳交融,天衣无缝。这具体表现在:作者不编织复杂巧妙的故事情节,也不对人物内心世界做精雕细刻,但凭一笔出神入化的白描,平铺直叙,从容道来,显示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风范。小说一上来就这样写道:“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这段文字令人想起《水浒》、《儒林外史》中的千锤百炼的文字。然而《棋王》并不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翻版,而是一篇现代中国小说,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没有“叙事人”这种来自西方的技法,一切仰仗全知全能的作者,视角大而化之,结构固定单一,《棋王》打破了这种模式,充分发挥叙事人“我”的功能,他是作者的化身,作为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与主人公王一生保持着互动,单声部于是变成了复调,小说因此而获得了鲜明的现代感。
  《棋王》散发着地道的中国味,没有刻意“寻”根,而“根”自在。这是叙事方式与题材高度契合的结果。无怪有人将《棋王》与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相比较,认为《棋王》不落下风,“通篇散发中国文学特具的油墨香,它的品质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熏陶。每个字都直取文化的深层”。正是这一点把阿城与同辈的知青作家拉开了距离。阿城出生文化名人家庭,八岁之前住宿育英小学,过着优越的生活。1957年,父亲钟惦?因一篇《电影的锣鼓》被打成右派,家道从此中落,阿城早早体验到世态炎凉。然而边缘化的结果,使他有机会接触另一个世界,它隐藏在琉璃厂的旧书肆、古玩店里,阿城在那里流连忘返,触摸被遗忘的前朝历史,不经意间接受了中国古代士绅文化的洗礼。这段阴差阳错的经历,竟使他成为一条漏网之鱼,在知识结构上发生代际错位。确实,阿城的文风与其说属于知青一代,不如说与民国那一辈的文化人更加接近。
  在《文化制约着人类》一文里,阿城通篇谈“文化”,只字不提“寻根”,这与同辈寻根作家形成耐人寻味的对比。在阿城看来,中国文学尚没有建立在一个广泛深厚的文化开掘之中,而没有一个强大的、独特的文化限制,是达不到文学先进水平这种自由的;五四运动对中国社会的变革有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的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断裂延续至今,“文革”时更加彻底,把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横扫一遍,差点连遮羞布也没有了。这是对近代以降中国文化/文学悲观的估计。在这样的背景下,阿城开出的药方不能不显得格外悲壮。20年之后,阿城与人谈“寻根文学”时这样说道:“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寻。我知道这个根已经断了,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了,原因是产生并且保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已经被铲除了。”好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阿城俨然成了中国文化硕果仅存的独苗。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甚至阿城自己,后来都离开了自己的文学土壤,赶时髦跑去美国,弄起别的营生,未能将“寻根文学”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