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还是保护四合院的事儿,我净给市领导找麻烦,有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爱国者捣蛋(导弹)。"舒乙身体前倾,情绪激动,高亢的声音震得麦克风嗡嗡作响。 这是在北京市政协召开的一次专题讨论会。按照惯例,政协委员在会上,会相对集中地对北京市某些专业领域的问题提出意见或建议。小组讨论的专题是北京市的城市建设。或许因为城建问题是一个城市发展水平最明显的标志,所以,市政府的有关领导也到会列席。舒乙激动地说他最近剖析了"一只麻雀"---美术馆后街22号的四合院。事实上,这个剖析的过程用拯救来形容更为确切。
其实,一般来说,舒乙给人的印象是深思、儒雅的。我曾许多次在电视上目睹了这位著名作家老舍之子的风采,他常常受媒体邀请就某一个文化问题娓娓而谈,言辞朴素、道理透彻,态度又永远是那么沉静而平和。
这天,舒乙穿了一件深黑色的条绒西装,白色的毛衣,对比强烈的色彩使他周身散发出一种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尖锐和不安。他真的像一枚蕴藏了巨大能量的导弹,引擎已被点燃,火苗冒着青烟嘶嘶作响,难以控制的爆炸即在眼前。
谁都看得出,这个四合院触动了舒乙最敏感的神经和他思想深处最珍视的部位,激发了他的激情和痛楚。
这个即将被拆除的明清时代的四合院是一个无价之宝。经过鉴定,除了它典型完好的明清时代建筑特点之外,仅仅是院内的明代家具,在美国索思比拍卖行中,一件的价格就达几十万美元。用专家的话说,这些家具的价值能买到正在营建的仿古工程---平安大街的好几条胡同。"它无论是文物价值、建筑价值还是历史价值都是惊人的。
"舒乙激愤地说,"可是没有人相信我。我刚刚找来国家级的文物专家鉴定过,就有区里的和市里的专家说它没有价值。"
为了这个小小的四合院,舒乙利用各种渠道,动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关系奔走呼吁,无数的报告和材料送到被认为能管用的几乎所有衙门和官员手中。此事闹得甚至惊动了几位中央领导和市府官员,但到头来,四合院的墙上仍然被无情地刷上"限10天拆除"的字样。"我不懂!"舒乙的声调颇不平衡。"
四合院不是大杂院,不是一进门就上炕、出门上公共厕所的农村大院,它是我们的家庭颐和院、紫禁城,是我们的宝贝。"在一片静寂中,舒乙讲述了四合院当前的命运:精明的上海人认识到它的巨大价值,他们用了3辆卡车,一口气运走了所有的家具,他们计划把这个四合院全部搬到上海,在他乡恢复其完整的风貌。"
丢人哪,北京人!"舒乙的语气中充满悲哀和怨怼。舒乙强抑激动地建议,开出25个有名的胡同,10个文化名人故居,让保护古都风貌的口号有一个真正得以实现的思路和做法。文化人的求实和厚道让舒乙做了这样的补充:可以考虑让居民自己出资对有价值的四合院进行修缮,不额外给政府增添财政压力。
他了解到,只要不随便拆除,居民中很多人愿意并且有这样的能力。这份良苦用心令在座的我几乎潸然泪下---这颗被责任和使命搅扰得无法安宁的灵魂,他只存了微末的愿望,只盼望这座被钢筋、水泥以及粗劣的心灵破坏得面目不清的古都留下一点美好的角落,为后世子孙保存一些失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的精神瑰宝,希望未来的人们不致因为生活在文化的荒原而过分埋怨他们肆意挥霍的父辈。
这个愿望有哪一点过分,哪一点利已的成分?可实现起来怎么就那么难?每一个听了这番话的人都应该理解舒乙的激烈和冲动。被激情燃烧的舒乙已经不再是平素那个谦谦学者,倒更像一名斗士。他让人想起那个与风车搏斗的堂吉诃德,胸怀崇高的志愿,不计胜败,他是为理想而奋斗的英雄。我相信,在场的几乎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被真实地打动了,足有一分多钟,四周鸦雀无声。
我的心砰砰乱跳,我预感到一个激动的场面马上就要出现:大家热烈鼓掌,用拍红的手表达内心的感动和赞许,可能还有的人会忍不住接着说些什么。然而,我的想像力再丰富也没料到,真实的情形却是,静默之后,大厅内响起话筒移动时刺耳的噪音,随后,一个拖沓的声音平缓地说,"我是×××委员,我的提案是如何解决城市污水处理问题。"环视四周,我发现,重新抬起头静听发言的人们面无表情,仿佛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刚才的血脉贲张和激动沉思都是幻觉。
我在恍然的梦中感到无限怅惘。
差点爆炸的"导弹"舒乙在沉寂中消失在人群里。他一言不发,后来市领导还专门针对他的发言做了表态。但是,他没有再说一句话。□(编辑: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