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子弹飞解析 《让子弹飞》原型小说大赏析

  巴蜀老作家马识途先生的《夜谭十记》,是姜文导演的电影《让子弹飞》的原著小说,光是姜文的名头,似乎就有了撩拨人的诱惑,何况还有周润发、葛优、刘嘉玲的加盟。这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读它,能告诉你如何与子弹一起“飞”。
  
  马老先生的《夜谭十记》开始创作于1942年,最终完稿于1982年,首次出版的印量就高达20万册。该书包含十个故事,以旧中国衙门里的十位穷科员为主人公,通过十人轮流讲故事的独特叙述方式,真实再现了三十年代的社会百态。电影《让子弹飞》就改编自《盗官记》中的故事。这是一部曲折而精彩的小说,短小的篇幅竟包容了这般丰富的情节,令人叹为观止。我们把该书的精彩内容摘编于后,以飨读者。
  
  真县长掉河里淹死了
  我不想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哪一年。那个时候,县衙门已经改名叫县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经不是知事大老爷,而是县长了。当然,那些县长也总是一样坐不长久,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囊括席卷,扫地以尽地走了。为什么?因为他的“官限”已经到了,新的老爷已经动身,就要上任来了。你看各机关、法团、士绅、商贾以及像我们这些坐冷板凳的科员,一面在忙着给就要卸任的老爷送万民伞、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坝码头边搭彩棚、铺红垫,锣鼓、鞭炮也齐备了,准备迎接新上任的县大老爷了。
  这一回来的县大老爷姓甚名谁,我们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着有省政府大红官印的县长委任状,就算数。我们这个县在江边,通轮船,每次县大老爷到任都是坐轮船来的。
  “呜――”,轮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车,停在河心。因为没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几条跑得飞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轮船边去迎接。舢板靠好,新来的老爷和他的家眷,还有绝不可少的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等等随从人员,一齐下船。
  “扑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这位新来的老爷年事已高呢,还是看着岸上人头攒挤,披红戴绿,锣鼓齐鸣,鞭炮响连天,因而过于兴奋了,在他老人家从轮船舷梯跨到不住颠簸着的舢板船上时,踩虚了脚,于是,“扑通”一声,掉进大江里,而且卷进轮船肚子下的恶浪里去,无影无踪了。
  事出意外,这怎么办?照说应该下船给落水的新老爷办丧事才对。但是,那跟来的会计主任却机灵得很。他当机立断,马上在船上和跟老爷来的太太以及秘书师爷研究了一下,拿出办法来。于是,太太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把老爷的委任状拿出来交给会计主任,会计主任又把委任状转给秘书师爷拿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仍旧那么沉着地、兴高采烈地以秘书师爷带头,太太抱着一个小娃娃紧跟着,后面是会计主任以及跟班,鱼贯地下到舢板船上,划向挤着欢迎人群的码头边,上了岸了。
  于是新来的王家宾大老爷照常上任;在机关、士绅的欢迎会上照常发表自己的施政演说;在后衙门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并且第二天早上起来,照常坐上大堂,问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克扣公款,敲诈勒索,刮起地皮来。
  不到三个月,在衙门内外,离奇的谣言像长了翅膀,到处传开了。起初是唧唧喳喳的,慢慢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还伴随着一些有损新老爷官声的议论,以至于在衙门口竟然发现有入暗地里贴出了“快邮代电”这样的传单来。
  那“快邮代电”上说,这一切都是那个会计主任导演的一场把戏,那个落水的才是真的县长。是会计主任当机立断,叫秘书师爷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家宾正牌老爷,大摇大摆地上任的。而且说会计主任这么安排,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应认一个野老公,都因为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土匪抢了假县长
  这件奇闻,偏偏传到我们下面要谈的一位绿林英雄的耳中,使他干出更加离奇的、惊天动地的事来。
  这位绿林英雄名叫张牧之。但是这个名字是后来才知道的,他的本名到底叫什么,已经不可考证了。他在绿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大家叫他张麻子,或者又叫张大胡子。
  且说有一天,也就是我前面摆的山西钱庄那位会计主任导演的趣剧收场的那一阵子。他们演的这场趣剧沸沸扬扬地在全县传开,再也待不下去了,不得不把已经刮到手的钱财和抓到手的公款,席卷一空,逃之夭夭。当然,他们等不及下一任老爷到任来办移交,也不想要不值钱的什么万民伞、德政碑了,半夜里弄到几乘滑杆和几个挑子,偷出城去,落荒而逃。他们当然不敢去坐轮船,只好照着省城的方向,晓行夜宿,匆匆赶路前进。他们不警不觉,就走进了张麻子的独立王国。
  “抢!”张牧之一声号令,带人下山,埋伏在路口。王家宾,哦,应该说是冒充王家宾去当县太爷的秘书师爷、会计主任以及王家宾的老婆孩子一行人走进了张牧之的埋伏圈,一下子被包围起来,一个也没有跑脱。
  上山以后,三问两问,师爷和会计主任都不能不老实地承认他们是从县城逃出来的,并且供认了他们串演的那出趣剧。
  张牧之无意地问那个会计主任:“你为啥要叫他们冒认?”
  会计主任这才原原本本地讲出省城官场里卖官买官,以及山西钱庄囤积委任状的内幕来。
  “老子也去买个县官来当一下。”张牧之从会计主任口里得到灵感,忽然异想天开起来。
  
  张麻子也要当县长
  张牧之从来说话算数的,在他那个“王国”里,他说的话就是决定。而且当他和他的兄弟伙一说他的想法,大家也同意了。什么想法?前头我说过了,张牧之平生有一个大仇人,就是住在县城里的外号叫黄天棒的黄大老爷。他一家死尽了,就是这个他没有见过面的黄天棒干的坏事。他发了誓,死也要进城去报这个仇。兄弟伙听他这么一说,谁不同意呢?而且简直为张牧之这个强盗进城去当县太爷的想法着了迷了。
  张牧之派兄弟们进城找了个陈师爷,陈师爷陪着张牧之带了一大笔钱到省城去了。由于这个县里冒充县太爷的秘书师爷已经潜逃了,正空缺着,他们出的钱又比别人愿意出的多得多,所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先悄悄地动身到一个大一点的城市里去,在那里置办了行李,穿上了官服,发了即将“到任履新”的电报。然后从那里上了轮船,大模大样地向这个县城进发了。
  他们下了轮船,在码头上受到县城机关、法团代表和绅粮地主老爷们的热烈欢迎。
  最感觉恼火的是黄大老爷。他是本县的第一号人物,什么都是第一。所以每一个新上任的县太爷,到了衙门的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送名片到黄公馆,亲自上门拜会黄大老爷,死气白赖地要拜认做门生。这个张牧之竟然不是这样。许多天了,没有去拜会的意思。“这是一个什么不识好歹的后生小子呢?连规矩都不懂了。”
  陈师爷出于一番好意,几次劝说张牧之不妨去黄公馆走个过场,以便在县里站住脚。可是张牧之和他带来的几个兄弟伙坚决反对。张牧之说:“这个十恶不赦的大浑蛋,我一见他就想给他脑壳上凿个洞洞,安上一颗‘卫生汤圆’,把他卸成八大块,还不解气哩,要我去给他说好话、赔小心,办不到!”他又对陈师爷说:“你倒要给我出个主意,怎么暗地里整治他,把他弄痛,最后还要把他杀尽做绝,解我心头之恨,这才对头。”
  
  抓住了黄大恶霸
  且说张牧之进县城来当县太爷已经几个月了。这种做官的生活,对他来说,比坐牢还难受。他想在城里大闹一场,把黄大老爷这个大仇人砍了,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寨子上,和兄弟伙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称兄道弟、公平分钱,来得痛快些。搞得好的话,扩大势力,做几个县边界地区的自在王;再扩大了队伍,就学范哈儿割据包括几个县的防区,自己封个军长、师长什么的,自己委任专员、县长,自己立个章法出来,打出一个小小的江山,那才安逸呢!
  因此张牧之自个儿就作出决定,通知在西山里的兄弟伙,由独眼龙暗自带进城来,埋伏在县衙门里,准备提了县衙门的枪,杀了黄大老爷,抢了县银行,放火烧了衙门,就回西山去。独眼龙和兄弟伙们得到通知后,就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白天晚上,零星下山,暗自进了城。有的住进衙门,大半住进衙门口附近的几个客栈里,把枪支埋在县衙门,专等张牧之一声号令就动手。
  那天晚上,独眼龙带着十几个人,全副武装,两挺机枪也带去一挺,慢慢走近黄家公馆的后门。张牧之则带着十几二十个人,向前面大门走近。还没有到大门口,他分配了十来个人拿着枪在大门左右高墙边防守,不准有人来救援。他自己却带了七八个人,一等大门开了,他要以一个县太爷的身份,灯笼高照,大摇大摆地走进黄公馆去“办公事”。
  黄大老爷睡在鸦片烟铺上,正在吞云吐雾,享受才给他装在玉石大烟枪斗上的一个大烟泡。
  黄大老爷的卫兵才把门打开,独眼龙几个人一涌而入。黄大老爷听到声音不对,马上坐起身,在烟盘子上抓他的小手枪,但是已经晚了。几支枪早已抵住黄大老爷的脑壳。他的卫兵的枪也被下了。给他烧大烟泡的姨太太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动弹不得,瘫在床上。
  张牧之下令抄了黄大老爷的家,天已明了,他们把黄大老爷五花大绑,押回县衙门。老百姓听说,都站出来看热闹。许多人都跟到县衙门去了。张牧之叫把县衙门的大门大开着,请大家进来围看审问大恶霸。
  用不着传锣告示,老百姓像流水般涌进县衙门,把大堂围得水泄不通。在大堂上的“正大光明”金匾下面,公案后面,大模大样地坐着“张青天”,你看他好气派!有的只听说,还没有见过县太爷的,挤到前面来看:哦,他就是“张青天”!
  
  审判十恶不赦的恶霸
  “黄天榜,抬起头来,你知不知罪?”
  当陈师爷把黄天榜的罪状随便拈出十几条来――这是一点也不费力的,平时大家都清楚极了。――张青天叫他抬起头来,问他知不知罪的时候,这位大老爷居然听从地抬起头来,模糊地说:“知罪。”
  张牧之抬头对周围的老百姓说:“众位父老乡亲,黄天榜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我张牧之到县里来,早就察访清楚。大家说,对黄天榜该怎么办?”
  一片喊杀的呼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响遍了。有的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爷呀、娘呀地哭喊起来,原来这是被黄天棒害过的冤主,一听说张青天抓了黄天棒,都挤了进来,又喊又叫:“不忙杀,不忙杀,我要当面向他讨血债。”
  张牧之大声宣布:“好,现在宣判!”
  陈师爷拿起写好的告示,念了起来。每念一条,下面都咬牙切齿地喧闹起来,实际上大家只听到“就地正法,开刀问斩”几个字。大家欢呼起来:“该杀,该杀!”
  黄天榜一听,顿时昏了过去,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推出去!”张牧之下令。
  一队手拿亮晃晃大刀的人站出来,把黄天榜背绑起来,在他的背上插上“黄天榜恶霸一名斩立决”的标子,把他提起来往衙门口外推去。张牧之和陈师爷带着兄弟们,涌出衙门口,准备就把衙门口的石地坝当做法场,围拢来看的人更多了。
  
  对方劫了法场
  正当刀斧手举起亮晃晃的大刀向黄天榜的头砍去,忽然听到一声:“叭!”只见那刀斧手把刀一丢,自己倒了下来。紧接着周围响起枪声,有十来个人冲进法场,拉起黄天榜就朝大街那边冲去。
  真是事出意外,张牧之没有想到会有人劫法场,把黄天榜抢跑了。陈师爷马上就明白他害怕发生的事,已在眼前发生。张牧之见势不好,大叫一声:“给我追!”
  他自己带了十几个兄弟伙向劫法场的那群人追去,但是这时四周枪声齐响,群众大惊,一片混乱,反倒把路阻断了。张牧之从法场捡起那把大刀,大叫:“散开!散开!”他们好容易冲出人群,见几个大汉提起黄天榜在大街上飞跑,张牧之不顾一切,带着人追了上去。最后,到底追上黄天榜,张牧之举起大刀,一下把黄天榜劈成两半,倒在街上。张牧之毫无畏惧地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他和两个跟来的兄弟伙陷入敌人的重围,无法脱身了。独眼龙赶拢,想拼死命救出张牧之,忽然一梭子弹扫过来,兄弟伙又倒了几个。张牧之眼见独眼龙硬冲锋,也救不了自己,反倒要死更多的人,大叫道:“莫管我!冲出城去!”
  张牧之才喊完话,已经被七八个人包围起来,他虽然挥动大刀砍翻两三个,可是到底众寡悬殊,被抓住了。
  老百姓从极度的扬眉吐气中一下掉进极度悲伤里去,像又有一口大黑锅,从天上扣下来,扣在他们的头上,见不到天日了。
  
  张麻子之死
  县太爷张牧之被抓起来了,县参议会的议长黄大老爷被砍掉了,怎么办?本县的绅粮和老爷们开了紧急会,除向省里报告外,临时推了那个姓王的特务代理县长,姓李的特务代理议长,先办起公事来。
  他们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杀张牧之。要处决一个县长本来是不容易的,何况这个张牧之又是老百姓拥护的青天大老爷呢?所以他们也要来一个名正言顺的审判,然后拉出去名正典刑。
  张牧之被保安队押进县衙门的时候,王特务和他打了个照面。王特务不无几分讽刺意味地对张牧之说:“想不到早上本县的张青天,晚上却成了张麻子……一伙。”
  王特务本来没有弄清楚张牧之就是张麻子,张牧之听得有心,还没有等他说出后面的“一伙”两个字,就马上顶回去:“老子就是张麻子又咋样?”
  哈,意外收获!他自己承认是张麻子。这下就好办了。王特务本来还有些怀疑,怎么一个西山里的江洋大盗,会跑进城来当起青天大老爷来?管它呢,只要他认账就行。
  剩下的就是把张牧之五花大绑,押赴河边沙坝去砍头了。只是插在他背上的标子更大一些,上面写的字更显眼一些,押赴刑场的武装队伍更长一些,滴滴答答吹的号音更惨烈一些,行刑队的大刀更晃人一些。不过还有一点,老百姓来给受难者送行的队伍从来没有这么长,悲愤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强烈。
  全城的老百姓几乎都出来了。他们并不是来看热闹的,他们不承认杀的是江洋大盗张麻子,而是他们拥护的张青天。
  军号凄厉地叫着。天也变得这么暗淡无光了。
   (来源:《夜谭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