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只不过是《红楼梦》形成共享文化资源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对红楼梦的改编,并不自李少红开始,想来也不阿能由她结束,“鬼气”、佛道哲学等原著的精神价值,在新版电视剧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完成了一次对《红楼梦》的新层次的探索。
由于《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四大名著电视剧或已开播或进入到制作尾声,2010年被形象地称作名著改编年:就两部已开播的新版《三国》、《红楼梦》来说,都引起社会全方位的关注,尤其是网络上对两部电视剧历数漏洞弊端,吵得不可开交。然而有意思的是,新版《三国》对剧作大刀阔斧地删改整合,添加了许多吸引当下观众的猛料(如貂蝉吕布的爱情、孙权周瑜之间的权谋心术、司马懿隐忍数十年的篡权夺位,何静姝长期的“卧底”,等等),并没有得到观众的认可;而新版《红楼梦》在故事情节、人物语言等非常尊重原著的改编,依然被批得一塌糊涂,戏称为“红雷梦”。
有关新版《红楼梦》的争议,主要集中在演员相貌、行为举止、台词、音乐等等,如认为演员年岁过小,面容稚嫩;艺术造型剑走偏锋,难以承载原著之深厚底蕴;过于严谨地尊崇原著和不间断的旁白影响观赏的连续性与完整性,等等。但可以说,由于漫长的传播历史,古典名著的文本意义不断积累,其所承负、标记的文化意义、成长记忆以及艺术品位,已经使得故事本身与媒介形式彻底分开,而成为社会共享的文化资源,对其的改编也因此越出了单纯的艺术家创作的范畴,而变为一个人人均可(因是耳熟能详的共享的故事)、也能参与(网络提供了参与的媒介)的社会议题,而对这类共享资源的话题讨论,与艺术作品有关,也与社会心理存在更本质的关系。因此,对《三国》、《红楼梦》等“恶评”与武侠大片的“笑场”异曲同工,无论是《三国》这般的现代改造,还是《红楼梦》更换媒介叙述故事,在网络意见中都难以讨好,根本原因在于,公众探讨的并不是艺术问题,而是一个借此表现自我、与他人交流的社会议题。它虽然围绕并由电视剧衍生出来,但实现的是自身的价值增值与意义扩散,其讨论方式、热点以及价值取向,是由当下多变、浮躁,敏感、夸张等等社会心态所决定的。
无处不在的旁白
就新版《红楼梦》来说,照搬原著故事,的确是非常冒险的做法:尊重原著、重叙故事历来都受到批评,后起的作品似乎失去了艺术赖以自傲的创造力、个性风格,甘于服膺于原作的权威,乐于生活在原著的阴影之下,仅仅成为原作的传声筒、故事的普及版。作为当下国内著名的女性导演之一,李少红既非乐意放弃艺术的创造,也并不缺乏自己的想法,然而如此极端尊重原著,的确令人费解,如电视剧大段大段地诵读原作文字,无论如何都是十分忌讳的事情。
不妨举一个例子。第八集,元春省亲时见到贾政时说:
“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现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而贾政更是大段应答道: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与原著相较,这里就省略了十来个字而已,且完全不避古字俗语,不顾观众能否理解。试想,这样人物对话,87版的《红楼梦》也未至此,就是声称尊重原著的94版《三国演义》,也很少这样照搬古文俗语。
李少红这样做有违常理,想必有她的想法。在我看来,这恰恰把观众与故事拉扯分开,不仅干扰了观众投入情感地观赏电视剧,而且对这种投入情感的观赏,也处处拆解,提醒观众情感的肤浅与不当。如上所说,电视剧大段搬用原著的古文俗语,语言之玄拗,自然会影响观众对其中情节信息的接受,另一方面,也考验了观众对照字幕观看电视剧的耐心,视线的来回移动严重地干扰了观众的观看。不仅如此,平均五分钟不到就出现的旁白叙述语,更是对观众的干扰。
旁白对观众的影响是复杂的:它让观众较为轻松地欣赏电视剧,用不着那么专心致志地投入,有了旁白的叙述者一一道出故事奥秘、介绍人物隐情,观众也不至于看不懂。从欣赏的角度说,这就是降低了审美难度;但欣赏恰恰需要适当的审美难度,观众在对故事逻辑的情理梳理中获得了观赏的快感,否则难以维持欣赏的持续性。无所不知的旁白大大降低了审美快感。其次,电视剧这种无所不知的旁白,清晰地标识出一个至高无上的叙述点,其起承转合及其低缓的叙述语调不断地把观众从故事情节中拖拽出来。再次,旁白之所谓“旁”,就在于它是间接的,并非直接呈现在眼前的具体人物,对观众的影响自然也是迂回曲折的;而所谓“白”,始终是诉之声音的“叙述”:旁白即是用口头语言间接地“转叙”。单一的声音方式(确定的文字)替换了信息更为丰富的影像,观众当然减少了观看兴趣。
清泠配乐与人生泡影
李少红在声音上的营造,并不限定在画面内外的人物语言,音乐语言就更令“红迷”们惊诧继而惊骇不已。我们看到的画面极尽奢侈华丽,人物相貌、行为举止、衣装服饰、起居用具无一不往精美处努力,但声音效果却如同风月宝鉴,不断地将奢侈华丽的丑陋底细暴露出来。如冷寂怪异的音响效果(时时出现的锣鼓、钹、洞箫之声,余音袅袅的女声清唱),非但不以画面内容为主,渲染人物与情节,反而不断地拆解画面的“美景”、故事的“紧张”,让观众懔然生畏。
如在叙述元春省亲前大观园张灯结彩的美景时,却伴以类似梵唱的音乐声,似乎把眼前美景解构成_片片空无;而在黛玉以为宝玉将自己赠她的香囊送给小厮们怒铰香囊时,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继而宝玉道歉、两人和好,在整个过程中画外出现的是女声清唱的空灵音乐,分明标识着人事挣扎的徒劳。可以说,这种配乐方式迥异于普通意义上的电视剧。空灵的音乐声无论是画面的热闹还是冷清,总是一直萦绕,锣鼓钹等的音响效果,也再次把观众从可能热闹、紧张、有趣的剧情中抽离出来。
而且,李少红在电视剧中充分运用京剧的做法更增强了这种审美效果。京剧在新版《红楼梦》举足轻重。如第八集中,京剧出现了三次之多,如王夫人“在梨香园教演女戏”;元春省亲时,“作诗”与“唱戏”交叉并存,京剧唱腔更和众男女写作古诗的场面融合在一起;随后,贾珍请宝玉看戏,京剧再次出场。京剧如此高频率地出现,加之人物戏曲化的头饰、服饰、行为举止,使得现代电视剧沾染上浓厚的传统戏曲的味道,舞台化的痕迹非常明显。不过仔细思忖,京剧的音响效果与剧目之间倒也存在着某种呼应,偏于阴柔、清空、冷落的音乐和死亡、阴魂、人生泡影等等融合在一起,正与《红楼梦》的主题密切相关。
在很多观众看来,《红楼梦》是一出悲欢 离合、大起大落的人生悲剧,“女儿国”的大观园,天上宫阙般的美妙、如花似锦的繁华、冰清玉洁的女儿情愫、唯美至纯的爱情,等等,可谓集中了人们所有的美好想象:人们如“凡心已炽”的“顽石”一样仍然热衷于“世俗的热闹”;然而,却没有注意到,这种世俗的热闹,恰恰是曹雪芹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方式所决意弃离的;一僧一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埋伏在整个故事之中;太虚幻境如梦魇一般萦绕不去;就是至情至性的宝黛之情,也不过是神瑛侍者浇灌与绛珠仙草的“偿还”这般前缘而已。这种“幻化”不是贾府“盛极而衰”的人生变故,也不是偶然的人事灾难,而是在“万境皆空”的佛家哲学丽前,人生的一切都是虚空的、无价值的。
说到这里,我们就能够揣测出李少红如此极端地搬用古文俗语、用声音如此拆解画面等等这种做法的用心。《红楼梦》作为四大名著之一,人们对它的看法五花八门、千变万化;但大都集中在人世的“热闹”,争辩于细枝末叱而没有保持住原著的精英特征,李少红以尊重原作的方式,恰恰坚持了自身的精英立场。换言之,她秉承了原著中无处不在的“空无”、“虚幻”的佛道哲学,抛弃了观众寻常意义上“唯美”、“富贵”等等的经验,用清空寂落的声音颠覆繁华似锦的画面的方式,将原著的“虚空”、“空无”的观念一以贯之。而要实现“热闹”背后是“虚无”的观念表达,就必须存在着一个超然的叙事视点(即是“旁白”),把观众引带出情节的吸引、脱离情感的漩涡,让观众隔着热闹看热闹,而不至于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如此,我们便豁然开朗。甚至被观众大为诟病盼快速位移,也应作如是观。从表面上看,快速位移在快慢之间夸张地凸显了喜剧效果,这显然与新版红楼梦的审美基调不符,而且,就内容来说,也根本不存在任何喜剧色彩。从这个角度说,它的确被“误用”;但是,快速位移的动作“异常”,从视觉上突出与生活常态的区别,仍然是想拉开观众与故事的距离,使观众不至于投入。从某种意义上说,新版《红楼梦》对观众的定位,如同剧中的那块“顽石”,要求观众有距离地观看这种荣华至极富贵至极是怎样必然化为人生泡影的。
李少红这种尊重原著,被一些态度激进的观众说成是“毁掉红楼梦”。然而,已成为共享的文化资源的《红楼梦》,一方面不可能被与之相关的作品“毁掉”。相反,借助电视剧这一电子媒介,无论从话题设置还是文本意义,都使得原著获得了增值。说得极端点,无论改编得好与坏,只要进行改编,就是将这一共享的文化资源重新翻理出来,重新召唤大众的记忆与回顾,它不仅没有毁掉《红楼梦》,反而是唤起了大家对之曾经有过的记忆、情感和关注,并且呼吁投入新的情感与观影体验;另一方面,改编只不过是《红楼梦》形成共享文化资源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对红楼梦的改编,并不自李少红开始,想来也不可能由她结束,“鬼气”、佛道哲学等原著的精神价值,在新版《红楼梦》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完成了一次对《红楼梦》的新层次的探索,这必然会开启下一次从不同层面的改编。而这,正是形成具有本民族特征的文化传统、资源的合理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