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艾国柱 26岁之前,阿乙还未成之为阿乙。他的身份是青年警察艾国柱,盘踞在距离九江市70多公里的一座乡镇派出所里,如同困兽。 洪一乡派出所由信用社改造而成,艾国柱每天呆坐在铝合金笼子后头,像个银行柜员,给偶尔前来的乡民开开户籍证明。更多的时间里他无事可做,只能打牌,打到天昏地暗。
有一天,艾国柱、副所长、所长、调研员四个人按东南西北四向端坐,鏖战一夜后,所长提出换位子,重掷骰子。四人便按顺时针方向各自往下轮了一位。艾国柱就是在这一刻看到了他极度无聊的永生:20岁的他变成了30岁的副所长,30岁的副所长变成了40岁的所长,40岁的所长变成了50岁的调研员,头发越来越稀,肚皮越来越鼓,眼睛越来越浑浊,一根中华烟抽灭了,点起烟屁股继续抽。
这个场景后来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小说里,用以描述他对那被固定在牌桌上、一眼能望到尽头的人生的恐惧。在早期的短篇《在流放地》里,“我”由于手气好而被领导老王喝令不许下桌,他非要打赢“我”不可,漫长如一个世纪的牌局似乎永远不会结束,“我”最终忍不住起身去上厕所,老王在身后一声怒斥,差点用子弹崩了“我”;到了《鸟,看见我了》的开篇小说《意外杀人事件》里,主人公干脆直接叫艾国柱,一个不甘于在小镇度过庸琐人生的于连式的青年。富有寓言意味的牌局加速着他对故乡的逃离,“因为虚与委蛇得太久,战罢,艾国柱在卫生间呕吐起来”。
艾国柱还不知道,此时他极度想逃离的警察生活,日后将成为阿乙小说世界里最重要的景观。甚至于他的很多故事都披上了“刑侦小说”的外壳,如《巴赫》里的体育教师失踪案,《小人》里的何老二之死,以武汉公交车特大爆炸事件为蓝本的《情人节爆炸案》。而每一起看上去再精心甚至冷血不过的凶恶背后,无不躲着几个因为凄惶而疯狂的个体。这让小说家格非觉得,被阿乙写活的不仅仅是罪与罚的较量,而是“极其普遍,但始终被漠视的底层市民的精神状态”―在生活的荒唐和欲望的贪婪的双重折磨下不断铤而走险。
18岁的艾国柱也曾是一名欣欣向荣的青年。他一直是好学生,在集权制父亲的管教下斯文地生长,成绩优秀之余看一点《读者》和《青年文摘》,相信这两本杂志向他承诺的世界,诸如付出必有回报,爱可以战胜一切等等。高考那年,艾国柱所在的中学如中蛊般全面阵亡,一共只有4个人考上大学,艾国柱是第3名,家人迫不及待地给他填了警察学校。而他落榜的同学们只能去复读。第二年,这些人纷纷考上了复旦、武大。
艾国柱把这视为上天对他开的一系列玩笑中的第一个。第二个,也是影响至深的一个:他爱上了一个女人,随即开始了长达八年的失恋。
一个悲伤的人
那个女人叫梅梅,他们同学好多年彼此并无感觉。毕业后在小城歌舞厅偶然一聚,旋转的灯光转到梅梅的脸上停住了,梅梅正在发呆,红色的弱光中,她的脸看上去忧伤而纯洁。19岁的艾国柱毫无预兆地被击中,爱情来了。
他的追求很快被指控为骚扰,对方对他下达了“永无可能”的终生判决。与此同时,洪一乡漫长的夜晚几乎把人吞噬,电视一关,世界仿佛谢幕。失恋青年艾国柱躺在床上,痛苦和空虚同时扑来,在巨大的时间面前他感到恐怖。
后来,他写下了小说《先知》。农民朱求是自认为发现了人类生存的最大奥秘,却屡屡申报无门。朱求是发现的就是时间的巨大,人生在世60年,其实是189216000秒,时间像病菌一样疯狂繁殖,恋爱失恋,工作失业,生儿育女,发财破产,不过都是为了杀死这无穷无尽的时间,以此来抵抗空虚。
而在当时,艾国柱把所有的时间用来思考关于梅梅的一切,想到无可再想,就透过她去想所有他能想到的哲学命题,比如爱的不可能,孤独的绝对性。“古龙笔下有个人物叫傅红雪,天下第一快刀,爱上了一个叫翠浓的婊子。因为得不到她,傅红雪后来自暴自弃,酗酒,像个疯子一样走在街上,任人往他脸上吐痰。”这般自弃,被艾国柱用来比作当时的自己。
一年半后,艾国柱调回县城瑞昌公安局。除了牌桌上的人换了,生活并没有任何改变。一次特大爆炸案发生后,武汉警察追查到瑞昌来,办了几天案。武汉警察走的时候,艾国柱发现自己居然感到忧伤:“他们走了,回武汉了,而我只能憋死在这个小地方。”
2002年,艾国柱终于从瑞昌辞职,来到《郑州晚报》做体育编辑,住在郑州的城中村,每天上班三四个小时,闲下来就去逛书店。某天,无意翻开一本加缪的《局外人》,如遭棒喝:“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艾国柱第一次知道“文学”可以这么写,可以毫不矫饰地坦白人的自私。在此之前,艾国柱只读过《茶花女》一本世界名著,平常主要靠《读者》和章回小说来打发上厕所的时间。
艾国柱以26岁的高龄开始了他狂热的阅读之旅。从加缪出发,途经卡夫卡、昆德拉、卡尔维诺和巴里科,远达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2004年,《新京报》文化副刊编辑潘采夫刚认识新同事艾国柱时,后者已经以“所有场合都在看小说”而闻名于京城饭局。经典场景是:一桌人都在划拳喝酒讲段子,艾国柱端坐在饭桌一角,面前摊一本书名晦涩的外国小说,如入无人之境。“特别内向,特别容易脸红,一杯酒下去马上就上脸了,然后倒头就睡,睡醒了继续看书。”
阿乙是艾国柱为自己起的笔名。那个容易羞惭的艾国柱得以躲在这个简单得看不出含义的名字后面,肆无忌惮地排列他的字句和想法。那些看不到天明的一个人的夜,永无止境轮转的牌桌,流言和尘埃四起的小镇,他作为三级警督参与或旁观过的血案,还有他那场八年抗战般的初恋―这些,都成为了他小说中挥之不去的阴翳背景。他所有的写作都是在指向一个主题:在边远小镇喧嚣的背景下,一个个个体生命是如何违逆生活平庸的本质,与孤独抗争,而最终又如何殊途同归地死于失败。
而他笔下的爱情,从未被善待、被信任―甚至从未发生。在一个叫《男女关系》的短篇中,两个人近中年的男女同学在另一个同学的葬礼上重逢,昔日的青春爱慕早已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彼此沧桑的性欲。他们词不达意地暗示,像所有成年人般讨好、周旋,终于按部就班地上床。在最后,阿乙写道:“在青春的马车冲过去后,衰老和死亡像两兄弟般慢慢走来。而她就像人类的真相,松弛着皮肤和肌肉,走进卫生间。我看见死神跟了进去。”
“在经过一段自作聪明的写作后,我慢慢知道:我本质上是个悲伤的人,悲伤降低了阅世的门槛,使我以为世上并无一人值得嘲讽。”这些色调黯淡的短篇小说他写了30余篇,就堆在博客上。还有一些故事,只有个框架和想法,他也搭建出来,放在网上风吹雨淋,任人参观。
逐渐饭局上的人开始知道,这个天天看小说的人也写小说,王小山以惊叹的语气向罗永浩推荐,罗永浩说,之前王向他推荐过很多垃圾,以至于这次他差点错过阿乙。而阿乙,“虽然看得出学习的痕迹,但天才的气息不因学习而挡住。”在罗永浩的热情张罗下,这些短篇以《灰故事》为名,2008年由上海三联出版。
“印了4000本,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卖了几本。反正没有引起任何反响。”阿乙说。当时腾讯一哥们想帮忙吆喝,本来说派个记者来采访他。“后来没人来,就让我自己提了十几个问题,自问自答了一番。”
“和很多不幸的天才一样,阿乙被他所处的傻逼时代严重低估了。”罗永浩以一贯的愤激说,“衷心希望他继续写下去,再给这个瞎了狗眼的时代那么一两次机会。”
残忍癖
《鸟,看见我了》的出版,让阿乙第一次有了“当作家”的感觉。这个从无自信的人说:“在罗永浩说我是在写小说前,我都不敢认为我写的叫小说。”而这一次,赞美以全方位的形式将阿乙包围。
书出版前,他忸怩了很久给北岛写邮件,出版社希望能以北岛的推荐做个腰封。“我希望他推荐,又不希望他推荐,假如他只是为了配合我―一个年轻无名作家而降低他的标准。”后来北岛回信了,热情洋溢地评价,从早先《灰故事》中的《在流放地》他已开始关注阿乙,而《鸟,看见我了》的进步是如此明显:更为克制的笔法和更为完整的故事们。
“就我阅读范围所及,阿乙是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他对写作有着和对生命同样的忠实与热情,就这一点而言,大部分成名作家都应感到脸红。”北岛写道。
一面倒的好评令阿乙吃惊,“怎么会被你们说得这么好?”他以加缪和卡夫卡作为小说标杆,不由觉得人们的要求都太低。前一本《灰故事》他如今认为没有一页有阅读价值,新出的《鸟,看见我了》中的十个中短篇,也“只有前两篇写得像样”。
“我有残忍癖,你不用担心我会沾沾自喜。每个作品对写作者自己来说,都是一堆烂棉絮,自己看见的都是漏洞。”
读者中最受欢迎的《巴赫》恰恰是阿乙认为最失败的一篇。《巴赫》讲一个退休体育教师巴礼科爬山失踪,搜救队员遍寻不着,直到最后几段才翻开谜面―他在山顶恍惚中听到了卡萨尔斯拉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这曾是初恋拉给他听的音乐。
阿乙写《巴赫》最初是欲向意大利作家巴里科致敬。甚至主人公都刻意同名。他学东西快,一段时间看谁的书就能照着谁的味儿写。然而《巴赫》写完,他已将巴里科彻底否定。“不如他的一篇小说,写一个男人几十年后回来,城市已破败,他看到自己当年喜欢的女人,这时候巴里科另起一行结尾:世界的尽头。当时我刚看的时候,觉得牛逼啊。现在觉得这都是在玩语言的妖术。《巴赫》就是典型的巴里科体,算是有一个迷人的想法,写法是最差的,轻佻而滥情。包括山顶上突然想起巴赫的大提琴这段,都是巴里科妖术。以后的写作,我会把这种东西摒弃干净。”
十篇里他自己最喜欢《意外杀人事件》。故事借用了他在瑞昌当警察时参与过的一起真实案件,当时的农民一连杀死了6个人。在阿乙的笔下,这6个人都是他的分身―试图通过一段婚外激情找到救赎的老板赵法才,外表丑陋而心如圣母的暗娼金琴花,孤独而怕死的小镇恶人狼狗,因暗恋而疯狂的于学毅,依恋兄弟胜过老婆的傻子小瞿,而于连式的有为青年就用了他的本名,艾国柱。六个失魂落魄的人在农民李继锡的刀下相遇,后者因为遗失了治疗阳痿的3000块钱,报案无门,终于变成了一头绝望而狂怒的狮子。
“某种程度上,我自感像加缪笔下的暴君卡里古拉,在向人们传递一些悲惨的真相,这真相里最大的是死亡,我时刻不忘记提醒人会死这一现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邪恶的、残暴的,而不少人也以失望的口吻对我说,你太缺少阳光了,你弄得大家不舒服。但是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是迷恋残忍,我仅仅只是一个不讨好的报信者。人们善待了讨好的喜鹊,却驱赶带来凶讯的乌鸦。可是乌鸦走了,不幸还是会照样降临。而且,我恰恰觉得,人们只有对自己的内心坦诚,去认清那些本就存在的结局、宿命,才会在绝望中清醒,才能走上自我找寻的道路。在这点上,我是加缪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