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最后一个邦交国_交出最后一个冬天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英雄史诗《贝奥武甫》是英语文学的鼻祖,王佐良先生称之为“欧洲俗文学中第一部杰作”,法学家冯象先生的译笔公认是最好的,冯先生译了这首诗后,又去译旧约圣经,就像当年另一位才华横溢的法学家吴经熊,一个人以骈文从希伯来文译《诗篇》。充满现代诗语感的句子,“耶和华阿,求你仰起脸来,光照我们。你使我心里快乐,胜过那丰收五谷新酒的人”,在吴先生笔下,成了“吾心惟仰主,愿见主容光。人情乐丰年,有酒多且旨”。
  大约10世纪初,文法高超的修士,修撰了日耳曼蛮族中代代相传的史诗《贝奥武甫》。就如吴经熊将敬虔似火的以色列先知,译成敬天知足、温文尔雅的儒士,修道士的笔法,也在北欧多神崇拜时期半人半神的屠龙英雄身上,浓淡不均地,抹上了一层基督信仰的世界观,以至于这一基督教化的北欧神话,终于呈现出与希腊神话迥异的气质:就是这气质,后来令托尔金入迷,激发他写出了《魔戒》三部曲。
  贝奥武甫的时代,距奥古斯丁被差遣到英格兰传教。差不多已有400年。北欧海盗的后裔们,一天比一天更像英国人。《贝奥武甫》代表一个英雄时代的结束:事实上,人类哪有过比维京海盗更英雄的人呢。可几年前我在斯德哥尔摩海边听当代瑞典人的故事:那里生活稳妥,人们行走海洋,如履平地。一种确定性极高的生活方式的表现,是我认识的几个瑞典家庭,都在一年之前,就将第二年圣诞假期全家人的船票订好了。我回头再看靠在海边、尖锐如刀的维京海盗船,直吐舌头。心想,一个全世界最剽悍的海上民族,怎么能够变成这样子。连我老家山沟沟里亲戚的生活方式,若和贝奥武甫的今日传人比起来。都显得过于高风险:就如电影中说的,当贝奥武甫击杀了大蛇,“基督的十字架终结了英雄时代和黑暗时代”。
  
  我是一再忽略了这部电影:看见海报上贝奥武甫的肌肉,就倒了大半胃口:最后鼓起勇气,心想能拍出《阿甘正传》的导演,再不济,又能把一部古英语时代的史诗折磨成什么样呢。结果看了,喜出望外。严格说,这是一部动画片。但原始镜头都由真人出演。演员们从脸到脚,插满了感应针头,将他们的表情动作一一捕捉到电脑中,然后改换完美形象,依据真人表演,制作出亦真亦幻的动画效果。上帝按自己的形象造人,人按自己的形象造英雄偶像。前面是信仰,后而是神话;前面是神迹,后而是特技:
  诗歌中,贝奥武甫有三场大的战斗。首先杀死巨魔格兰道尔,再杀死格兰道尔的母亲,解救了丹麦国王后,回去瑞典做了国王。暮年时,他又杀死了残害民众的火龙,自己也伤重不治。这样一一道来,跟孙悟空不厌其烦地降妖伏魔,似乎也差别不大,一个是“如神”,人人都想栩栩如神,英雄拯救人民,伟人澄清宇内。一个是“齐天”,人人心中都有一个齐天大圣,齐物论妖,欲与天公试比高。这样拍出来,就比希腊神话着力于刻画高于诸神之上的命运还不如了。
  但电影的编剧非常出彩,把一个拥有完美身体的贝奥武甫,刻画为一个和你我差不多的骄傲、虚荣、贪婪和情欲勃发的人。他描述和海妖搏斗,上次说杀死三个,这回说杀死了七个。想起曾在美国听一位牧师见证,讲到发光处,一个朋友在我耳边嘀咕,“上回不是这么说的。”
  结果编剧用人性的软弱,与魔鬼的契约,把i次战斗勾连起来了。诗歌中,格兰道尔被描述为该隐后裔,而电影把他母亲设计为一个魔鬼般的尤物。当初老国王与她缔约,得到黄金,王国和英雄的荣耀,却生下怪兽格兰道尔。搏杀格兰道尔的时候,丹麦的大地上正在流传关于“罗马的新神基督”的消息。老国王说,我们要屠龙的英雄,不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先知。可是,同样一幕又在贝奥武甫身上重现了。他深入巢穴,却无法抗拒海妖的身体和允诺。贝奥武甫与她缔约,却在人前吹嘘自己如何杀死了她,成为不可一世的英雄。
  数十年后,贝奥武甫的王国已慢慢接受了基督教。他与魔鬼生下的儿子成了火龙,教士凄厉叫道,“父辈的罪孽啊。”贝奥武甫打败了一位渡海而来的挑战者,也心如死灰地喊,“知道你为什么不能杀死我吗,因为多年之前我就已经死了。”最后的人龙大战,就这样脱离了北欧神话底蕴,成了一出弑父杀子的哥特式悲剧。最后。贝奥武甫的继承人头戴王冠,面朝大海,再次看见了那从海中升起、美艳不可方物的怪兽。英雄胜过他自己的贪婪和骄傲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呢?偏偏导演在此时喊道:“Cut!”
  对那些崇拜英雄的人来说,这电影将英雄史诗彻底掀翻了。但如果你对被判无期徒刑的许霆充满同情,你对自己想象的在提款机前的一幕心有余悸,好像我一样,老国王做不到的,连贝奥武甫都做不到;许霆犯下的,连我也可能犯下。你就说,这电影其实是真正的史诗,一部关乎人的诱惑、堕落和寻求救赎的史诗。
  贝奥武甫临终,诗歌中这样描述他的遗愿,“光荣之王,永恒的上帝,让我为我的人民赢来,让我临死前亲眼见到,这样一份礼物!为了这座宝藏,我交出了最后一个冬天。请接着我照顾王国的利益吧。”真正的庆幸,是英雄交出了傲慢,国王交出了丰权。向着光明之子,黑暗中的英雄贝奥武甫,交心了他的最后一个冬天,千年之后,瑞典人交出了他们的剿悍,英国人交出了他们的诗歌,而我可以交出的,就是自古以来那个“如神”和“齐天”的梦想。
  不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救世主,而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齐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