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于1924年。据说娘家的景况还不错,17岁出嫁时是坐马车拉着嫁妆浩浩荡荡奔去的。至于是8匹还是4匹,她自己没说,母亲和姨妈舅舅们都不知道。那一年,外公15岁。 婚后头胎是男孩。3个月大的时候外婆早起下地干活,外公酣睡醒来,迷迷糊糊一脚将床上的小生命踩死了。外婆回来看见儿子没了气息,惊诧之余不免哀痛哭号,外公却只是木然。许久,她婆婆才发话,死了就死了,不就是个孩子么,再生就是了。后来外婆连生了俩丫头,有了大姨二姨,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白天下地干活吃眼色饭不说,晚上还要剥蒜搓烟叶,常常熬到半夜。那时外公自己还只是个孩子,全不顾家也不问外婆,吃饱就睡。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舅出世,外婆的处境依然没有立马好转。她忍不住气了,“嫌我来俩丫头片子,这有了儿子,还想使唤人!”婆婆被她突然爆发的气势镇住,想想也在理,就由她去了。外婆这才睡上了安稳觉。
外公懒惰,却是村里的能人,会把脉抓药,编筐编草席漏粉条,也粗通文墨。他亲自为大舅取名“中华”,外婆的儿女里只有大舅得到了这样的待遇,足见其偏爱之情。他虽能赚些“外快”,却极少接济家里,日子全靠外婆一人支撑,过得紧巴巴。
3年困难时期,外婆拼命挣工分。大姨二姨那时饿得发晕,大舅饿得抢食,外婆也不愿多匀一点,她说:大人多少得吃点儿才有力气干活;要是大人饿死了,孩子也长不成人。
接着又有了二舅和三姨。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孩子,生于1966年,从一出生就拥有和大舅一样的待遇,很受宠爱。
1976年外公因糖尿病离世,52岁的外婆过起了寡居生活。儿子们均已成家,除母亲外,诸女儿也都已嫁人。外婆和母亲一起生活了11年。63岁,老太太婆娑着泪眼将自己最小的女儿送出门,真正开始一个人过。她把家里拾掇干净,不愿和舅舅们住在一起,怕麻烦。家里呆腻了就到几个女儿家住上一段时间。她常说,“我有福呢,儿孙满眼,伸腿也能闭上眼了。自己的孙子没大出息,要是能活到小妮子(母亲)的两个儿子上大学结婚就更好了!”
母亲嫁过来后,外婆常到我家小住,有时十天半月,有时也会住上一月俩月。我从小就喜欢吃她擀的面条,粗硕匀称,面筋弹性十足,嚼起来很有劲道。我常央求母亲接外婆过来,为的就是吃上美味的面条。在我家,外婆帮助母亲操持家务,还时常把自己攒的私房钱拿出来给母亲补贴家用。近年母亲回忆起外婆,“以前在家,我和你大舅一样,出门子(出嫁)以后你外婆更疼我!”情到深处潸然落泪。
外婆一生身体健康,她说自己80岁前没有打过针吊过水,连吃药都罕见。就是最后几年老太太身体也还是结实硬朗的,只是眼花了一些,耳朵不太听得见了。2007年正月,56岁的大舅因肝癌病逝,这对老太太打击很大。
生命的最后几年,外婆很少出门,经常一睡一整天,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晃晃悠悠到小舅或大舅妈那要一碗。寂然饭毕,老太太又一个人踏拉着满是孔洞的布鞋走回去。小舅不当家,小舅妈为人尖酸刻薄;大舅妈说,你儿子都死了,就不该我养活你了!女儿们倒是乐意把老太太接回自己家过,但住不长时间,外婆就要回去:哪里也不比家里啊!那些对她吹胡子瞪眼睛的儿子媳妇,她还是放在心上的。
2009年元宵节刚过,下午没事,我去了趟外婆家,捎了点香蕉、苹果,还预备了100块钱。这一去吃了一惊:外婆家几十年的泥坯老屋四处开着裂缝,大块大块的坯子直往下掉,还有倾倒的趋势,只得用大棍顶住。屋里灶旁的柴禾垛延伸到锅沿和床边,屋缝渗雨,床上潮湿,爬满了蚂蚁,锅里也都是烧水烫死的蚂蚁。老太太找出盖满灰尘的瓷碗给我倒了一碗水,她看不清人也不认得我了,说了句“碗里有蚂蚁,澄一会儿再喝”,自己便只顾大口大口吞咽香蕉,全不顾我的存在。那情景看了让人心疼。
正月二十二下午,外婆上厕所时忽然中风,夜里鼻孔嘴巴出血,后来就进气多出气少,第二天上午溘然长逝。
外婆终究没能看到我们哥俩结婚。这一年她85岁,在农村人看来已是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