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普通的化肥厂女工,还是光彩照人的T台模特?在这个教育缺失、价值观混乱的世界里,不同的路径选择,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地决定了她的人生之路
徐倩死了,死得蹊跷,死得令人不寒而栗。
顶着世界旅游小姐的皇冠,她与一个陌生男人(亦即后来的凶手)飞赴云南丽江,当夜即入住酒店同一间房。第二天夜晚,在经历“两次激情”之后,被酒店里洁白的枕头捂死,内脏还出现多处伤痕。凶手声称,“他和徐倩都体悟到了生命的无常、无望与无聊,所以相约自杀”,而“发生性关系,则是你情我愿”,“帮助徐倩自杀后自己却自杀未遂”。
这些说辞经媒体报道放大后,迅即在网络上流传,引起民间和舆论的一片哗然。它像极了一部充满众多刺激元素的商业大片:雪山和丽江美景、名模、刺激的翻云覆雨、离奇的死亡。
斯人已去。据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系机械性窒息死亡。这个结论与凶手所称的行凶时徐倩“没有反抗,也没有叫”的说辞相矛盾。由此戳穿了魏磊的诡辩。
2008年12月19日,丽江地方法院就刑事部分做出一审判决,宣判被告构成故意杀人罪,处以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需赔偿死者家属40万元。法庭的木锤重重敲下,结束了这幕真实的、又充满令人不解的细节的悲剧。
在哀婉痛惜之后,网民对剧中女主人公的兴趣却日渐浓烈起来,中国最大的网络纪念馆eelove的“徐倩”点击率一路飙升,日访问量甚至超过了清明节。“人肉搜索”机器同时启动:徐倩成名前的照片、参赛时的视频、获奖后的代言品牌,甚至与男友间的私密情书,也先后一一曝光。而这一切产生的原因,都与她世界名模的特殊身份无法撇开关系。
其实,回到徐倩的自我世界里,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从未将其视为名模、明星。大家说,她没有那种范儿,通体上下缺乏明星气场,少了那种“我是大明星”的做派。甚至在很多时候,她跟模特业的生态大环境是格格不入的。
探幽徐倩,打开她生命中的三重世界:家庭、情感、工作,很容易产生一种直觉:在这幅从摇篮到坟墓的画卷上,出现了太多的留白。
家庭
家是起点。
徐倩每次回老家都要坐上近5个小时的大巴,从繁华的青岛切换到贫穷、干燥、空气中能嗅出灰尘的滕州。这座曾经的“三国五邑”之地、不可一世的“滕小国”、备受尊崇的墨子故里,似乎早已被人遗忘。
这样的一座小城里,徐倩绝对是家喻户晓,1米8的姑娘走到哪里,总会有人跟她打招呼,嘘寒问暖,而不论什么时候,徐倩总是抱以“呵呵”的笑声。她爱笑在当地是出了名的。
除了身高,徐家在滕州再没有一点让人仰视的地方。这个家太过简单: 75平米,没任何装修,地上铺着5块钱1平米的釉面砖。47岁的父亲徐光利是兖州矿务局化肥厂的保安,干了30多年,厂里上下老小没有不认识他的:实实在在的山东汉子,话不多,只管做事。母亲刘会珍下岗好多年了,按月去领微薄的津贴,有时帮自己的大姐看看店,挣点小钱。大姐是卖电动车的,火过一段时间,现在也不行了。从电视里他们找到了理由,说是美国的金融危机刮进了滕州。
电视,现在成了徐光利和刘会珍唯一的消遣方式。北方的严冬,屋子里冷得像个冰窖,家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暖气,两口子一吃完饭就马上钻进被窝,看看电视剧和新闻。这台29寸的电视机刚买不久,是徐倩的姨妈买了送给他们的,原先那台海信电视还是上世纪80年代买的,破旧得连灰都不想掸一下了。一台最小型号的电冰箱是修家电的同事送的,为了省电,现在也不用了,放在屋里当个摆饰。
徐光利曾给女儿设计了这样一条安稳道路:初中毕业后去上鲁化技校,然后分回厂里工作,跟自己一样拿份工资,接下来结婚、生子。
如果没有化肥厂组织的那次文娱表演,徐倩应该正沿着这条画好的轨迹顺利向前。初中毕业后,徐倩因篮球特长被破格录取到当地最有名的滕州一中。在滕州人眼里,孩子进了一中,才有资格想象清华的门。但是,靠篮球特长进去的徐倩并不是块读书的料,在尖子扎堆的一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徐光利也没奢望女儿能考上大学,第二年,他就帮徐倩办了手续,从滕州一中转入鲁化技校。
徐倩高二那年,厂里搞活动,缺几个走模特步的女孩。所有人都知道,徐家的姑娘个子高,人也水灵,而徐光利也是想都没想就让女儿去给厂里帮忙。作为一名老职工,徐光利对化肥厂是有感情的,况且,女儿将来也想留厂工作。偌大的工厂,平时的工作辛苦而又乏味,搞一次文娱活动能让全厂人兴奋一下,何况,这也被认为是“替家里长脸、争光”。
参加这次演出的都是工人和学生,没有一点模特基础,为了让这台全厂关注的表演“相对专业”,厂里专门从枣庄请来了舞蹈专业出身的耿老师,让她带着这些青春少女一遍一遍走猫步、转身、摆造型。
耿老师相中了徐倩:这孩子天生是做模特的料,不是做工人的命。她找到徐光利,希望能把徐倩送到菏泽去参加比赛,并承诺“全程免费辅导”。
现在,徐倩的人生道路出现了岔路口:要么继续按原计划向前,毕业后做工人然后嫁人;要么按耿老师的说法去练模特,从此站在镁光灯下,享受鲜花掌声。徐光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已经60多岁的耿老师很器重徐倩,她把徐倩带到家里,吃住全管,强化训练了一个星期,然后领着孩子去菏泽参赛。耿老师说,徐倩就是她做了一辈子的梦。最终,梦想照进现实,徐倩获得了最佳模特奖。而就在比赛过程当中,一位更高级别的伯乐相中了徐倩。他叫杨军,青岛东方丽人模特学校校长。徐倩获奖后,“杨军专程来到枣庄”,希望徐光利能让他把徐倩带走。
徐光利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开始带着笑回忆徐家最为光彩的那段岁月。这种喜悦,与女儿离世的巨大悲恸完全区隔开来,他舒展开额头的道道皱纹,一下回到了过去的美好时光,像过去与街坊炫耀女儿光鲜时一样的眉飞色舞。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那次厂里的演出,如果没有那位热情到让人不能拒绝的耿老师,如果没有杨军和“东方丽人”――女儿应该毕业进了化肥厂,开心的笑声应当时常萦绕耳畔。现在的徐光利,更多是痛苦和后悔。化肥厂女工与T台的模特,他觉得前者是那么的美好:简单、朴实、清清淡淡、平平安安。
情感
女模特,而且是著名女模特,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高挑体形、青春年华、靓丽容貌,也会不自觉地将之与物质、金钱、欲望、性勾连起来。太多的新闻报道中,名模以身体作为交换赌注,周旋于权力、财富之间,从而获得镁光灯的强烈聚焦和膨胀的虚荣心,以及随之而来的世界名牌服饰、男人猎狗般的追逐和金钱。
徐倩也许是个特例。尽管她头上戴着众多光环:上海超模大赛周冠军;世界旅游小姐大赛中国区决赛总冠军及最佳才艺奖、最佳人气奖、最受媒体关注奖等,但她的亲友们说,在她身上找不到珠光宝气,看不到世界名牌,闻不到法国香水。
从模特学校毕业后,徐倩放弃了签约模特公司、拍摄电视剧等机会,选择了青岛一家普通地产公司做销售公关策划,她似乎对这些名利场上的争夺缺乏兴趣。虽然工资并不高,但是老板承诺,她可以出去接私活拍照片,上班时间自由、不固定。徐倩对这一点非常满意,她将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情,譬如,在家里看碟;上网学DIY教程,然后给男友编十字绣。
她的情感世界里,男朋友李金昱是唯一接触的异性,除了上课、比赛、回老家,徐倩总喜欢与李金昱“宅”在一起,绝少与外界打交道。
在李金昱和李金昱的朋友眼中,徐倩根本不是什么名人、明星,“这就是个傻姑娘,没什么脑子,特别好骗”;“徐倩可以走到今天,完全是运气,是傻人有傻福”。
徐倩和李金昱的媒人,是曾广为流行的网络游戏“劲舞团”,两个人在游戏中相识,在游戏间交谈,在游戏后相爱。比徐倩小1岁,身高1米77的李金昱一开始觉得跟她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对方的身高和年龄,让这个有些传统的山东男人感到压抑、难以接受。最终打动李金昱的,就是徐倩身上的“单纯、傻乎乎、没心眼”。
李金昱从10岁开始出来混迹江湖,贩过毒,混过夜场,也蹲过大牢,用他自己的话说,“什么人都见过,什么事都玩过”。他精于人际关系,善于察言观色,生意场上见谁都一副笑脸,内心却对眼前的人能否深交早有判断。他说,这辈子唯一让他真正在乎的,就是徐倩。
李金昱强调,他并不在乎徐的容貌,因为以他的眼光,卸了妆的这个姑娘“并不漂亮,缺乏气质,不洋气”。李金昱把原因归结于徐倩的出身,说她是“土生土长”。青岛长大的李有着一种地域优越感,再加上从小过惯了殷实日子,他对“洋气”看得很重。不过,也许是厌倦了逢场作戏和左右逢源,徐倩身上的这种土气和傻气,恰恰让李金昱觉得纯净,值得怜爱。
李金昱说, 徐倩的不钻营人际关系、不追逐名利、不主动接触异性,挡住了她很多财路。成名以后,徐倩经常接到各式各样的陌生电话,“郑州的、长沙的,号码都是那种一连出现好几个6、8、9等吉利数字的”,“想给她买车买房的人接二连三”。对这种电话,徐倩“绝无例外地挂断”。
李金昱承认,徐倩对自己的忠诚,让他觉得要对这个姑娘负责到底。更让李放心的是,面对收入的减少,徐倩选择了节省度日。她开始在淘宝上买衣服,“一件衣服几十块钱,她也乐呵呵地高兴老半天”。平时逛商场,她总是趁着打折的时候,买几件一般城市女孩都喜欢的ONLY、VERO MODA。青岛闹市区的GUCCI等世界顶级服装专卖店,“徐倩从没进去”。
凶手魏磊本来不认识徐倩,但魏磊的朋友与青岛一家杂志的编辑颇有交情,这位编辑以前找徐倩做过专访、拍过照片。有了这层关系,徐倩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魏磊去云南拍照的请求。更为重要的是,此行的目的地丽江,是徐倩最想游历的地方。至于报酬,按照青岛当地的一般行情,著名模特拍照一天的薪水是2000元,徐倩作为世界旅游小姐,又是远赴千山万水外的云南,三天7000块的酬劳是偏低的。李金昱说,不要钱她都会去,因为那是丽江。就这样,她朝思暮想的边陲胜地,竟成为了自己的坟墓。
徐倩走了一年多,李金昱“醉生梦死了一年多”。他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最后死的是徐倩?难道因为她傻、她不谙世故、她不要男人不要钱?
答案是无从知晓了。但李金昱坚信的是:徐倩与魏磊发生的两性关系,绝对不是你情我愿,这期间一定产生过暴力;至于“相约自杀”的说法,李金昱反问:“如果是相约,为何内脏会出现严重的伤痕,为何死者会反抗,为何‘想死’的凶手面对法庭死缓的判决依旧上诉?”
说这些话时,李金昱将桌子拍得咚咚响,咖啡从杯中溢出,流得到处都是。
职场
徐倩始终是一个出名模特,并非一个普通女孩,尽管她生活得朴实而又低调。不能否认,她所从事的这个特殊、充满诱惑的职业,是悲剧发生的起始条件。
30年前,一位法国人带着6名外国模特来到北京饭店,从此开启了中国的模特时代。今天,中国的模特数量已经超过了100万人。青春饭、淘汰快、潜规则等关键词,成为这个行业众所周知的标签。
2009年1月5日,青岛大学剧院,近600名帅男美女云集于此,参加一年一度的青岛“东方丽人模特学校”全国高校模特专业推介会。这一张张“90后”的青春面孔,带着职业的笑容,朝着台下望穿秋水。应邀参会的观众,是全国各大高校时装表演专业的教师或招生代表,以及模特经纪公司的星探们。这些有着傲人身材的男孩女孩,希望能从此步上星光大道。
这里也是徐倩的母校。在“东方丽人”的官方网站上,获得过诸多国际大奖的优等生徐倩,赫然出现在“学校简介”的光荣榜中。青岛历来就是模特的福地,出了许多名模。因此,全国共有47所高校在岛城专设考点,选拔模特苗子进入大学。
在采访中,当问及为什么要当模特时,所有学生的答案如出一辙:因为这是一条时尚光鲜的道路,灯光亮起,掌声爆响,人生从此与众不同。
事实远非如此。即使是在各大高校时装表演专业教师的口中,这个行业上空笼罩的云雾,也已被认定为灰霾。青岛大学剧院台上,那些尚未踏入大学校门的稚嫩面孔,也都轻快地告知记者如下道理:在充斥着名利的这个职场中,仅仅拥有身高、脸蛋、三围,是远远不够的。
有学生推荐本刊记者去看一个名模的博客,里面放肆而大胆地写到:在这个行当里你想成功,必须遵循一条被普遍认可、具有现实意义但不足向外人道也的成名法则――“你需要人脉,需要金钱,需要媒体炒作,需要趋炎附势,需要察言观色。为了一场秀,你必须在客户眼前暴露身材并接受他们毫无顾忌地肆意点评;为了一个奖,你必须抛弃一切尊严面子,甚至献上洁净的笑容和躯体。”
对于这些“潜规则”,无论是入行多年的模特,还是眼前这些憧憬未来的学生,大多都已心知肚明。一位曾经的模特、现在的教师用这句话结束记者对她的追访:“在这里,残酷找不到任何缘由,美丽成了唯一的借口。”
在徐光利、李金昱心里,在老师、同学眼中,徐倩显然不熟悉这套游戏规则,她最终被淘汰了,客死他乡。
当然,这是个案,不是全部。在听闻师姐的不幸遭遇后,“东方丽人”的学生们表现出短暂的震惊、恐惧、无助,但并不迷茫。因为,前途早就设定好了,模特的光环正等待着他们。
徐倩的师妹肖林回忆,师姐是个有些内敛、羞涩的小城姑娘,很漂亮,“从不扭捏造作,想什么就说什么,仿佛不经过大脑。”
与徐倩相比,她很多学弟学妹的口才,要远胜这位一度荣膺世界大奖的“著名师姐”。当知道记者的身份后,这些刚刚成年的孩子首先是报出自己一连串的获奖经历(连学校的奖项也绝不疏漏)。他们乐于面对媒体,乐于展现自己,乐于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望穿秋水的,还有众多的学生家长,他们不顾一切地把孩子从山东各个地方――大城市、小城镇甚至农村,送到“模特之都”青岛,最小的孩子从初中就开始练起。推介会前一天下午的彩排,家长们看着台上子女像模像样的一招一式,翻阅着学校为孩子拍摄的画册,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欣喜与期待。徐倩的父亲当年也与这些家长一样,曾巴望着女儿的成功与成名,也曾为女儿的每一个奖杯、每一次专访激动不已。
掌声一次次响起,台上的男孩女孩们正沉浸在一种自我升腾的意境中,每人脸上都是一种紧张的、故做老练的沉着,以及压抑不住的暗自喜悦。
只有那些参加过历年演出专场的“老代表”们才能细心发现,以前名字和照片一直被印在每年推介花名册扉页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的徐倩,已被悄然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