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周“海上风”

  上海滑稽戏有“洋派”一脉,姚慕双、周柏春就是这种风格的代表,曾经为几代人带来笑的回忆。   冬日的北京,在茶馆里听了一场正当红的德云社的相声,有一段讲的是山东小贩“油”、“肉”不分,顾客寻开心少付他钱(付了“油”钱不付“肉”钱),他却“肉”、“油”讲不清楚。看着看着,我想起这不是改编自姚慕双、周柏春有名的独角戏《黄鱼换带鱼》嘛。笑声不分地域,佳作从不过时,姚、周的滑稽艺术就是如此。
  说到上海的滑稽艺术,特别是独角戏,姚、周的表演独一无二,他们既是亲兄弟,又是几十年的老搭档,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姚、周以冷面幽默见常,两个人台上一立,观众的笑声就出来了。
  滑稽艺术的第一要素是“笑”。周柏春最擅长的,就是在不同场合表现不同式样的笑。他曾说:“我在独角戏的表演中,惯用各种各样的笑,如‘冷笑’、‘狂笑’、‘害羞的笑’、‘阴险的笑’、‘皮笑肉不笑’等等。而这‘哭不出的笑’正是我最拿手的一笑,眼睛在哭,嘴巴在笑。”
  
  洋派风格
  
  上海是个大都市,而滑稽艺术很长时间里正代表了上海城市特征的幽默文化。滑稽从初创之始,就紧随都市脉搏,把都市的世相表演给市民看。而在众多的滑稽名角中,姚慕双、周柏春的独角戏独树一帜,以洋派、书卷气的特色为小知识分子所喜爱。
  著名滑稽笑星王汝刚说:“解放前,姚、周就与其他搭档不同,他们从来不讲荤段子,而是最早身体力行净化舞台。”周柏春的大女儿周伟儿也说:“他们是一种有文化层次的幽默,是书卷气的而不是市井气的,内容古今中外,风格雅俗共赏,所以读书人也很喜欢他们。”
  最能体现姚、周洋派特色的,是他们的独角戏段子中常带英文,这在同行中是不多见的。姚、周都毕业于上海著名的育才中学,相比其他滑稽演员文化背景好,英文基础也不错。据说姚慕双年轻时曾在沙利文面包厂工作,接触过老外,所以一口标准的美音,到现在听来还是很有味。所谓英文滑稽,就是他俩开创的,而且后人也没有学得像、学得好的,几乎已成绝唱。
  他们最有代表性的独角戏段子就是《学英文》。其中,有周柏春很著名的倒背26个字母――DCBA,还有姚慕双很经典的“剥了皮,吐了核,一囊一囊吃”(橘子)。笑料主要集中在学英文的语音不准和中国式英文。比如学上海人、浦东人、山东人讲同一段英文的不同发音,山东人力道大,“好……内个度油度?”(How do you do?),浦东人讲起来,“古德莫宁,王蛤蜊”(Good morning Mr.Wang.),对比起来十分有意思。所谓中国式英文也就是“洋泾浜”,一时语塞,就夹几个中文词。比如其中一段:
  周:今天天气有点热,也不算最热,气压低,有点闷有点窝拉勿出。
  姚:Today is very吼司。
  周:Your English is very蹩脚。
  姚:侬迪个人very挫刻。
  “洋泾浜”英文是旧上海的特色,是当时华洋杂处的上海社会特征造成的产物,一些中底层服务行当的小市民,没学过英语,又经常要与老外接触,只好中文、英文夹杂在一起说说。“来是come,去是go,是勒勿是yes,no,一块洋钿onedollar,廿四个钟头twenty four.”就是非常经典的“洋泾浜”英语顺口溜。“洋泾浜”英语在当时很实用,却也最搞笑。
  改革开放后,随着老外重新涌入上海,外资企业风云再起,新时代的白领们开始流行新的“洋泾浜”,中文对话里面夹杂英文词汇,特别是外来事物,一般都用英文嵌入,比如“我们晚上有个party(晚会)”,“跳槽后,侬的package(收入)哪能?”小资很以此为时尚。
  “洋泾浜英语”天然就是幽默的,而上海恰是产生“洋泾浜英语”的沃土。姚、周在半个多世纪前,就在两种语言和文化交汇冲撞中点中了这座城市的一个笑的“穴道”。
  
  上海特色
  
  不管南派北派,笑星们都擅长于“包袱”和“噱头”,但是面对不同的观众、在不同的场合,“包袱”和“噱头”的效果也会不一样。周柏春曾经回忆他们兄弟俩第一次唱堂会,因为太紧张,对着普通市民唱英文歌《噢,妈妈》,结果台下一点笑声都没有。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在《笑――论滑稽的艺术》中说:“如果一个人有孤立的感觉,他就不会体会滑稽。看起来笑需要一种回声。”“不管你把笑看成是多么坦率,笑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些和实际上或想象中在一起笑的同伴们心照不宣的东西,甚至可说是同谋的东西。我们不也常说吗:在戏院里,场子坐得越满,观众就笑得越欢。我们不也常说吗:许多与特定社会的风尚和思想有关的滑稽效果,是无法从一种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的。”
  那么,代表上海城市文化的滑稽戏,它肯定是适合上海民俗风尚的,来源于市民生活当中,有上海的特色。比如说、学、做、唱当中,以学唱南方戏曲(越剧、沪剧、评弹等)为主,以江浙方言为噱头,以商业文明为依托(表现做生意的段子特别多)。王汝刚介绍说,“经过长期的摸索训练,滑稽中各地方言往往能代表不同性格,比如精明的人讲绍兴话,胆子小的人讲浦东话,直率的人讲山东话,强硬的人讲宁波话……这也是艺术规律。”
  姚慕双、周柏春还曾专门为宁波方言写过一个很受欢迎的独角戏段子《宁波音乐家》,用谐音的方式,把宁波话和音符联系起来。“24,412357,4567,4173,4113,4154,2421”(来发,勿杜蓝棉纱线,勿扫垃圾,勿淘籼米,勿淘大米,勿杜沙发,来发懒惰),表演到后来,他们索性唱起来,有一次在文化广场表演,还伴随美声唱法跳交谊舞,把观众情绪吊到高潮。这是典型上海人喜爱的滑稽幽默。
  吴方言专家钱乃荣说:“欲问‘滑稽’的内涵主要是什么,就是那种令人发笑的幽默,那种机变百出的讽刺现实精神。”王汝刚说:“滑稽戏不单单是歌颂性的艺术,滑稽戏更需要要讽刺,从讽刺中见幽默。”滑稽从诞生开始,就以夸张、比喻等手法对人和事进行揭露,演员们往往根据时事编段子,切中时弊,比如滑稽演员在电台里骂米蛀虫囤积居奇,姚慕双、周柏春和筱咪咪也曾一起演过一段《开无线电》,来讽刺旧社会电台广播的种种混乱现象和社会黑暗。
  
  与时俱进
  
  1949年前,滑稽艺术已经积累了成千个传统段子,此后,演员们又进行了重新整理,旧瓶装新酒,使段子适应新的时代氛围。
  比如《黄鱼换带鱼》就来自滑稽戏《五颜六色》中的一个片断“牛排换猪排”,描写骗子浑水摸鱼,故事从大饭店搬到了小菜场,为的是更接近市民的生活和口味。这个段子不断得到修改和完善,比如从大骗子、小骗子、小贩三人到骗子和小贩两人,后来又修改为小贩、父亲和骗子三人。
  周柏春十分敬重评弹名家吴君玉:“他思维敏捷,反应快,时时刻刻在关注新的事物,接受新的信息。我尤其欣赏他那与时俱进的新噱头,不像有些不思上进的演员,不动脑筋,死抱着一些老的传统噱头不放。”这种与时俱进的劲头,正是姚、周长演长红的原因。
  周伟儿说,周柏春平时非常注重文化知识积累,看到、想到好玩的事物就记录在随身带的小本子上,还坚持剪报。“不错过每一个机会收集素材,想‘噱头’”。比如他到澳大利亚儿子那儿探亲,与孙女英语对话,了解了澳大利亚民间小笑话,很幽默,回到上海,就马上把这个段子用到表演中去。有一次,在戚雅仙的演唱会上,周柏春上台就说:“越剧,我只唱戚派”,正是活学活用了那时流行的电视广告语“香皂,我只用力士”。
  周柏春说自己平时讲话喜欢“放噱头”,这种习惯真是到了每时每刻、自然而然的地步,他的《周柏春自述》一书行文也尽显“放噱头”本色。比如写到他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最盼望的一件事是每天吃“酒水”(“九四”)――每天只有吃两顿,上午九点一顿,下午四点一顿。实在饿得吃不消,他就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脑子里默默地背着一连串好吃的东西:
  奶油蛋糕、水果蛋糕、栗子蛋糕;
  汕头蜜橘、黄岩蜜橘、南丰蜜橘;
  生煎馒头、小笼馒头、豆沙馒头;
  大汤黄鱼、松子鳜鱼、糖醋带鱼;
  咖喱鸡、葱油鸡、白斩鸡;
  盐水鸭、八宝鸭、香酥鸭;
  真叫是画饼充饥。再比如蒙特利尔市长给姚、周颁发荣誉市民证书,意味着他们不须任何理由可以获得签证,在该市做生意不用上税。市长说“这里就是你们的娘家了!”周柏春写道:“这个娘家也太远了点,来去车钿吃不消!再说年纪大了,生意不做也罢。”
  王汝刚说,周柏春属于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物,每次开会,他都是有备而来。发言经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直到年纪很大还是这样。当然这种“放噱头”的本能在非常时期也为他招来“灾难”。1957年,市里召开会议,鼓励大家提意见,结果周柏春发言说:“我团名为国营剧团,可是收入不如民营剧团高,光有顶‘国营’帽子,这顶徒有虚名的帽子不如摘了风凉风凉。”一句噱头惹下大祸,降职降薪,反省检查,差点被打成右派。
  博采众长、出新出奇,正是姚、周自成一派、独步舞台的武器,只是他们这种斯文、冷面的滑稽风格,继承者寥寥,而他们最擅长的独角戏也慢慢衰弱了。
  
  链接:
  上海外国人说“洋泾浜沪语”也很有意思。这里举一例:从1907年起出版了一版又一版《上海方言教程》的上海话研究专家、曾长期任圣约翰大学校长的美国人卜舫济,有一次在大会上说“我有两个屁放(譬方),一个屁放拉美国,一个屁放拉中国。”圣约翰的学生至今还记得他这句曾引起哄堂大笑的话用来打趣。原来他是用了英语的语法在说上海话,当时的上海话“比方”是说“譬pi方fang”的,与“屁pi放fang”同音。
  范敬宜先生说到过几个旧上海“洋泾浜”例子,如:外国主人回家,见玻璃窗打碎了,问仆人缘故,仆人很流利地用“洋泾浜”回答:“inside吱吱吱,outside喵喵喵,glass克郎当!”洋主人一听便知是猫抓老鼠闯的祸。再如:洋行老板让中国司机到大光明买电影票,司机空手而归,说:“Man mountain man sea,today no see,tomorrow see,tomorrow see,same see.”(人山人海,今天不看,明天看吧,明天看,一样看的。)
  新世纪又诞生了新“洋泾浜”:Old three old four(老三老四)、long time no see(长远勿见,这个汉化英文已经被英语吸收)、419(一夜情,for one night的英语谐音读法)、3.72×3.72(十三点八三八四,谐音“十三点,不三不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