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所和游女

  古代的日本,真的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只问性情,不问身份,对游女的歧视最少。      《极乐恶所――日本社会的风月演化》出版之日,作者冲浦和光算来已是寿登耄耋,所以风月文章写得并不香艳,反而有点枯燥,但十分有料。
  《极乐恶所》并不是一般地谈论风月,它是一部历史读物,专写日本恶所的历史。
  “恶所”用现代汉语说,大概就是不良场所的意思。它在日本历史上专指以风化区、下等娱乐表演区为中心的热闹区域,和老上海的四马路加大世界约略相类。以世界眼光看,荷兰阿姆斯特丹以橱窗女郎街和情趣用品店著称的旧教堂区可以看成今日欧洲的恶所。
  从普通读者的阅读兴趣出发,我觉得这本书里很多日本风俗史上的名词很好玩。比如恶所、闹区、盛场、游女、游里、芝居町……
  游女其实就是卖春妇。游女开始漂泊无归,后来有了居所,称作游廊,称作游里,称作游郭,不过游字不替。“游女”一词语义婉转,很有礼貌,就称呼而言,不像常人口中的“娼妓”那么粗鲁,也不像美国女权分子杜撰的“性工作者”那么执拗。台湾旅沪画家郑在东曾经创作“上海游女”系列,题关风月,但意象清洁。如同冲浦和光写作青楼百事,绝无当下媒体、网络文字的轻佻。
  过去常有人做“东西方文化比较”一类大题目,把亚洲――至少是东亚――扯在一起。读过《极乐恶所》,会建立比较可靠的常识,了解日本和中国历史上的性制度和性观念差距之大,远过于地理上的一衣带水。
  安土桃山时代以上的日本,既不同于欧洲的一夫多妻制,也不同于儒教中国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它的婚姻制度相当松散,性观念非常奇特。那时候的日本,泛灵论的思想深入人心,万物皆赋神灵。性爱成为神奇的行为,没有秽乱,只有奇妙。传说中的日本大神夫妇第一次相见,拥有“雄元”和“雌元”的男女大神“遂将交合,而不知其术”,于是“时有??飞来摇其首尾。二神见而学之,即得交道”。??是日本的灵鸟。灵鸟报春,不报四季之春,只报交合之春。领导神交的报春??比中国的报春飞燕实用多了。
  同样,近世之前的日本游女,虽执贱业,却也有通灵的神秘。她们常常依靠色艺的神通,结交王侯将相,成为贵族法皇的专宠,完全跨越了等级的限制。古代的日本,真的有过激情燃烧的岁月,只问性情,不问身份,对游女的歧视最少。一千年前平安时代的作家写《游女记》,措辞高尚,态度诚恳:游女“皆为俱尸罗(印度的黑色杜鹃,啼声清美)转生、衣通姬(允恭天皇的女儿,身射艳光)再世。上自卿相、下及黎庶,无不接以床笫、施以慈爱。且多有为人妻妾,至身殁得宠。虽贤人君子,难免此行矣”。
  作者说他反复阅读《游女记》,“始终看不见对于显贵与游女之交有任何道德上的非难,毋宁说,越是精读此书,令我越发感觉作者对于与绝世游女谈情说爱表现出艳羡之情”。此情只待东土有,国中哪得几回闻。
  日本史书明确记载来自江口的游女丹波与伊贺先后做了后白河法皇(退休天皇)和后鸟羽天皇的宠姬,并获赐“局”的头衔,尊为“丹波局”和“伊贺局”。中国时下流行的警匪电视剧见到警察局长不叫“局长”只叫“局”,诸如“张局”、“李局”。在古代日本,遇到“丹波局”、“伊贺局”千万不要搞错,误认她们是警界英雌。按照中国电视剧的逻辑,她们是“张局”、“李局”的打击对象,或者在成局以后,是“张局”、“李局”的谄媚对象。
  中国历史上没有类似皇上敬重宠爱游女的事例。清朝同治皇帝微服出游,嫖娼后患(性?)病而亡,朝廷的文件说他死于天花,是不是说天子寻芳,死于太花?
  即便进入民智渐开的近代社会,灵怪故事不再盛行,日本社会仍然对游女有很高的赞誉。18世纪初叶的日本学者写下“地女(良家妇女)之恋路浅薄,色里之恋路深邃”这样的名句。中国人要到两百年后,才由现代文人林语堂说出同样意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