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万伟 译)
现在我想推动一项新的运动。
从19世纪以来,我们社会越来越多的行业如农民、工人、医生、教授被敦促加快工作速度以便生产更多的鸡蛋、更多的汽车、或者治疗更多的病人、教育更多的学生。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小说《艰难时代》(Hard Times)中表达了在这政权下生活的理想。卓别林(Charlie Chaplin)在感动了困难时期的人们的电影《摩登时代》(Modern Times)中同样如此。蒙迪·佩登(The Monty Python)团体嘲笑了在“英国全国普鲁斯特概要竞赛”(All-England Summarize Proust Competition)中15秒内为普鲁斯特的七卷本《追忆似水年华》(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最好提要的要求。这个嘲弄快速阅读经典的玩笑就像卓别林在工业化时代冲击下挣扎生存一样痛苦,这决不是笑话。想象一下在放射科工作的人不得不每个小时看13张乳房X光片。他们能一边看X光片,一边还和被扫描的女性说话。至少我知道这样的事例。
当今全世界出现的影响各个层次读者的阅读危机有什么让人惊讶的吗?从学前班到研究生院,从腰缠万贯的富豪到一文不名的穷汉,连那些在大学里教书的你也不能幸免。认识到影响某一群体的问题实际上还也影响到与它有天壤之别的其他群体是让人塌实还是让人害怕呢?或许对目前面临的读书危机的普遍性的认识同样是既让人感到安慰(consoling)又让人感到不安的吧。
如果我们试图和点击率联系起来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们问一问在哥伦比亚大学给研究生讲授高级文学理论的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现在的工作与她在西孟加拉邦(West Bengal)伯波哈姆(Birbhum)区给5岁孩子启蒙的工作有什么根本联系,她会怎么回答呢?给自己的孩子讲授基础语法和讲授意大利诗人塔索(Torquato Tasso)的16世纪英雄史诗“耶路撒冷被放弃”(Jerusalem Delivered),或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9世纪晚期的《克拉瑞尔,诗和圣地的朝圣之旅》(Clarel, a Poem and Pilgrimage in the Holy Land)或者德里达(Jacques Derrida)20世纪晚期的《论文字学》(Of Grammatology)有什么不同呢?
如果不能让小学生认真听你讲,你就可以和英国文学研究生课程道别了。我知道多数大学老师在描述自己工作时决不会考虑学前儿童的,但是你还是想想吧。我们需要思考在预备高中发生的事,需要想想人文主义者,小学老师和学前班老师在做什么。我们不应该害怕风头盖过电视主播欧普拉(Oprah),此人在7月表达了要在自己的刊物上讨论份“夏天读书的首个议题”的意愿。“如果读书不是我生命中的基本工具的话,我无法想象我在哪里,或者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在文章中要求读者思考,评论他们所了解的读书。一篇又一篇的研究报告显示美国人的读写能力在下降,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忽视了最弱势的孩子们,但是我们主动拥抱不利于深度阅读的读书方法难辞其咎。
当我们让孩子加快阅读速度,跳过读音法,图解法分析句子,结果会如何呢?我相信在没有学会从复杂句子结构中得到乐趣的情况下要看懂弥尔顿(Milton)是非常困难的。约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当上总统的时候,媒体大肆宣传的是他读书速度如何如何快,人们很感兴趣的是他如何在美国伍德阅读动力学(Evelyn Wood Reading Dynamics)帮助下掌握快速阅读技巧的。不过,应该感谢上帝让他在古巴导弹危机爆发之前学会了如何缓慢思考。
过去50年里出现的一些主要观点让现在的读书和从前不同了。在我看来,没有什么观点比认为孩子天生就具有充分使用语言的能力更阴险的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鼓吹人的头脑中天生存在某种“句法结构”的观点。根据我与教育学家们的对话,我相信这个观点导致了“整体语言”(whole language)运动,不是教学生阅读的技能,而是让孩子自己从词汇中发现意义。整体语言反过来成为学校教师坚定不移的信仰,后来又成为很多州推行的政治政策。因此使它从学习领域进入政治权力角逐场,不再会遭到批评,不用担心遭到报复。我相信这个运动是“可耻的失败”,也就是说,那种认为阅读技能是孩子头脑中天生就有的,根本不需要讲授,只需要把他们放在书附近就行了的观点是荒唐的。或许在一些学校集中富裕街区比如马萨诸塞州的威尔斯利(Wellesley)是真实的,但是在贫穷的地方罗丝林蒂(Roslindale)和罗克斯伯里(Roxbury)不讲阅读技能肯定是不行的。正如波士顿一学校的老师最近告诉我的,在威尔斯利许多孩子在进入一年级的时候已经识字了。但是,根据最近的一些全国性报告,在很多学校,小孩子并不是自动学会看书识字的,需要老师科学地讲授才行。我记得自己学习识字的过程,老师用能够采用的所有办法一点一点让我完成学习过程的。我是在二年级才开始掌握识字本领的。
就好像我们遭遇的情况还不够糟糕,美国名牌大学里的著名教授鼓吹实际上打击阅读积极性的学习方法。斯坦福大学的弗兰克·莫莱蒂(Franco Moretti),一个学问高深的学者发表了对文学作品的超级分析文章。但是莫莱蒂现在兜售一种所谓“长途阅读”(distant reading)的方法,在我看来就是建议文学教授把读书任务交给低水平的工人。莫莱蒂委派一帮工人统计记录有关数据,比如18世纪英国发表了多少本小说等细节。我们需要了解的是在这种体系下教授根本就不需要读书了。(他在德国演讲的副标题说的很清楚“如何不看书就讨论文学”)这种把阅读贬低为大规模、制度化、官僚化的文学分析所使用的图表和数据的理论简直就是毒药。
莫莱蒂鼓吹的理论听起来好像说医生不应该给病人下命令。美国机构比如大公司的领袖常常会发起形形色色的运动,摆脱与销售或者生产时的实际材料的直接接触。在煤矿或者汽车生产方面,这样做或许是合理合法的,虽然我自己并不觉得合理。但是对于文学老师来说,不读书将是致命的,因为如果人人都这么做将导致文学教授缺乏阅读文学作品的审美经验。幸运的是,就我所知,到现在为止莫莱蒂的运动没有多大的影响力。
危险的地方在于他的著作作为症状揭示出来的问题。我知道现在的口气让人觉得就像评论员卢道布斯(Lou Dobbs)在谈论可能导致美国毁灭的工作机会转移到国外(outsourcing jobs)。不管工作机会转移国外是否导致美国毁灭,但是我敢肯定把读书转移给他人从长远看就像在大洋中杀死浮游生物一样十分危险。
在教育系统,教授们向学生传授好读者需要具备的熟练和流畅。除非你快速消化书页上的字,否则你无法明白作者在讲什么。但是一旦学会了怎么阅读,你就会发现有个速度极限,超过了这个速度,你就无法真正有效地阅读了。我认为多数快速阅读是受到损害的阅读,就像你在感冒、或者疲乏、或者同时忙着别的事情时干活的效率。除非你非常聪明,快速阅读迫使你忽略除了文学作品中的单一维度---最简单的信息外的所有内容。我们失去的是最初让人们去看文学作品的愉悦。
在过去20年时髦的整体语言运动之后,各个层次阅读教学方法上的改变已经让阅读抛弃了作品中的任何文学因素,从读音法到诗学,从句子结构到更大的形式结构。想想与我们的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院文学课变化并行的整体语言运动。文学的主题途径(Thematic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获得胜利,强调故事的道德意义而不是形式和美学分析。在大学阶段,文学作品的道德和政治阅读已经把读者对情节和韵律不确定性的快乐挤到一边去了。1980年代新禁欲主义(new asceticism)进入课堂,全都谈论身体(把文学变成受到专横的“真理”制约的大厦,只等违反规章的干预把它击倒)。所有那些伪激进主义(pseudoradicalism)在新历史主义(New Historicism)中获得充分的权力,把文本减少成历史的背景,人人都想扔掉60年代的激情,用头脑中的革命取而代之。
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小说故事的底线意义的阅读和强调让汽车生产商加快装配线的底线的经济之间有些相似的地方。如果这两者之间的类比有些道理的话,反而提供了让人担心的理由。
我想问我们重新高调引进时间因素的阅读会是什么样子?咱们先把伍德动力学放到一边,也把莫莱蒂放到一边。虽说加快速度是强大的命令,但是把速度减下来可能有些好处。人们已经开始放慢饮食速度了,为什么就不能慢速阅读呢?
尼采把哲学定义为教给人们学会“兜圈子、慢条斯理、静下心来、缓慢闲适”的艺术。如果我们看看我所说的“慢速阅读”动力学,或许就能探索那些曾经被称为“仔细阅读”方法的价值。但是慢速阅读在很多方面超越了仔细阅读,在当今时代可能更加重要。其中一件必要的事情就是让我们这些全被时间观念控制的人把时间因素完全抛开。
技术最娴熟的作家总是玩弄读者的时间,比如用作品推迟我们的前进步伐,让我们留恋忘返,仔细研读。已经去世的文学评论家威廉·燕卜逊(William Empson)说过诗人用文字的物质特征不是要阻碍读者,而是让读者在思想的丛林中闲逛,挤出几行诗来。大声朗读19世纪诗人利欧帕迪(Giacomo Leopardi)的诗《无限》(L\"Infinito)的前三行,即使你不懂意大利语,听听o\"s 和t\"s的声音怎么阻碍你往前移动,让你停下来,如果你不放慢速度的话:
Sempre caro mi fu quest\"ermo colle
e questa siepe, che da tanta parte
dell\"ultimo orizzonte il guardo esclude.
我热爱的这座隐居山
坐在山冈上看最后的地平线
离我而去
利欧帕迪在诗中建议读者放慢速度,让你的灵魂安享深邃和宁静,在宁静中不受时间限制地思考。
这不仅仅是品尝文学经验。我建议在读书的时候不仅仅是眼睛看到文字。如果我们花时间阅读,就可能注意到我们和文学作品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首先,我们开始对“坏”读者显得宽容和仁慈,不管他们是我们的学生,还是我们的熟人,还是从前的自己。最重要的是,我们学会扔掉自己能明确区分好读者和坏读者的观念,因为我们认识到在过去的某个时候,自己没有读一本书,或者看到尽管我们错过了很多,我们确实对作品中的某些部分反应强烈。那么,用某个文学作品追溯我们的生命历程就开始变得有道理了。
济慈(Keats)对于怎么阅读他的诗“论首次看到查普曼的荷马”(On First Looking Into Chapman\"s Homer)提出了阅读英国诗人和戏剧家乔治查普曼(George Chapman)翻译的荷马史诗的重要观点。济慈曾经多次阅读荷马,但他写到“直到听见查普曼大声说出来,我才呼吸到它纯粹的宁静。”
我越来越相信读书的关键在于重新阅读。矛盾的是,重新阅读文学作品不是很快就能完成的,往往比第一次阅读花的时间还要长。我们了解到第一次读得太快了,重新阅读的时候,复杂的反馈机制让文本中被深深埋没的东西表现出来。
什么时候这个发现能够出现呢?当哥伦布返回欧洲告诉人们说他发现了新大陆时,人们肯定觉得发现是一下子完成的。不对。历史学家安东尼·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在他1992年的书《新大陆,旧文本:传统的力量,发现的惊讶》(New Worlds, Ancient Texts: The Power of Tradition and the Shock of Discovery(和谢尔佛德(April Shelford)和南茜·斯莱思(Nancy Siraisi)合写,和我在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书中的一本)中说在探险时代的150年时间里,水手,科学家,出版商,政府官员都在竭力解释他们的发现对于思想争论的意义。我明白格拉夫顿是要改变人们认为历史可以凝固在1492年这个特定时刻的观点。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凝固我们对作品的阅读。(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即使像看来不连贯的行动比如用手指敲桌子也和我们想象的样子不同。琐碎的小事花费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多了。我们马上感觉到真实的时间对吗?不,根据研究人类意识的先驱者本杰明·利贝特(Benjamin Libet)在《思想时间:意识的时间因素》(Mind Time: The Temporal Factor in Consciousness (Harvard, 2004)中写到研究结果“强烈支持让人吃惊的结果,这与本能和感受正好相反:头脑需要相对比较长时间的才能适当启动,几乎半秒钟后才能意识到发生的事件。”那么,感受到的感觉和主观认为的感觉在时间上是分离的,有些过滤器阻塞了感觉的输入。而且正如利贝特在报道他自己和别人几十年的研究时指出的,第二个刺激能“反向提高或者强化我们最初的感受。”这种现象怎么不应该在我们阅读,重复阅读时出现呢?
实际上,确实如此。当我回头再看多年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艺术作品时,我感觉到我已经打开了时间。几年前,我答应在中国作一个有关艾略特《荒原》的讲座,我认为那里的英语专业学生对它很熟悉。我用在大学一年级时的书准备这个讲座。当时读该诗的“红色年轻人”曾对我说,“我渴望拜倒在这个西方文化的老人艾略特的泰瑞西斯(Tiresias)面前。”在重新阅读的时候我从前的感受重新出现。但是这次我对文化衰落的悲哀是如此强烈,像刀割一样让我痛切认识到自己在物质主义时代的经历,我想反抗。我发现诗歌里的漏洞不是神圣的,而是对更加积极投入的挑战。时钟慢下来了,我读得更慢了。从前匆匆看完的文字现在有了新的节奏。重新阅读过程本身让我明白作为过去读者的我从来没有扮演过的角色。
这让我返回文学研究上来。把文学作品减少为主题和道德其实是在弱化阅读经验。通过外包阅读的方式收集资料,通过图表和数字的方式进行文学研究根本就不需要阅读经验。而我的阅读理论是我们先拥有感情经历,然后明白发生的事情,再从中得出抽象理论。我们的意识充当观察者的角色,在不同的时间,用不同的方式重新创造和理解经验。
文学的作用就在于和时间过招,建立自己的时间和节奏。文学研究的新议题应该是如何争取阅读时间,正如它帮助作家确定自己的节奏一样。我们不应该匆匆忙忙看一本书又一本书,连弄乱头发的时间都没有,相反,我们应该从容不迫,充分发挥阅读敏感性,尽情享受文字世界的乐趣。
我现在要求自己摆脱时间的束缚,重新经历文学作品。我要求你们把读书速度降下来,不管是在小学,高中,大学还是研究生院都保持和扩展读书经验。我要求一场读书革命。
作者简介:林塞·沃特斯(Lindsay Walters)是哈佛大学出版社人文学科执行编辑。他最新的著作是《承诺的敌人:发表,死亡,学术的失势》(Enemies of Promise: Publishing, Perishing, and the Eclipse of Scholarship (Prickly Paradigm Press, 2004)
译自:“Time for reading”by Lindsay Walters
http://chronicle.com/temp/reprint.php?%20id=0438cbj21hv3l28wg9j592kh45vr2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