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有好感的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和他开玩笑,由衷地表示一种亲昵,一种喜欢。我读过介绍牛群夫妇的文章,是牛群的妻子刘肃自己写的,写的仆质感人,至情至性,感动得我流泪;
这不是套话,是真的感动得流了眼泪。因此虽然我与他们素未谋面,但我对这对恩爱夫妻早已有了好感。去年他们来我家拍《牛眼看家》,来之前打电话问我家地址。我告诉了他们,然后又补充说:“我家很好找,楼下的弄堂口一边是花店,一边是证卷交易所。你们来的时候,买束鲜花,再到交易所给我买10万元股票,一同带上楼作为见面礼就行了。”连人还没见就跟他们开上玩笑了,为什么?就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对恩爱夫妻。这次他们在上海举行《牛眼看家》的摄影展,刘肃和一助手到我家,请我为影集签名。签好名,她们离去,10分钟后,她们又心急火燎地跑上楼来,站在门口,说有一张写有很多地址、电话的字条落在我家了。我找了一找,没找到。她们又匆匆离去。又过了10分钟,又看见她们满头大汗地跑上楼,仍是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请我再仔细找一找。一仔细就找到了,原来那张字条落在沙发的扶手旁。我非常抱歉,说:“真对不起,让你们多跑了一趟。我的眼睛不好,我不是‘牛眼’,我是‘沙眼’。”她们“噗嗤”一笑,挥手而去。
这是最近的事,还能记得,就随手写下了;
平时还有许许多多和自己所喜爱的朋友说说笑笑的事,都忘了。后来有些爱凑热闹的朋友把我的这些“轶闻趣事”写出来发表,我一看吓一跳,我很怀疑我真的说过那么多没有主旋律的笑话。也许自己说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让人写了下来瞪大眼睛一瞧,白纸黑字,就感到自己的言谈太不讲政治了。有时也真想改掉这个毛病,让自己严肃起来,可积习难改,怎么也正经不起来;
这就好比硬让水仙不开花,不是存心装蒜吗?于是只得我行我素,由他去了。
糟糕的是我不但在生活中如此,在写戏时也一样;
自己无法上台露面,便让我喜欢的剧中人代我在舞台上说笑。20年前,我写了个话剧《寻找男子汉》,其中有段戏,女主角舒欢问男主角江毅为何至今还没对象,江毅说他的身材较矮,不合标准,所以姑娘们看不上他。紧接着下面有这么一段对白:
舒 欢:你为此苦恼?
江 毅:不。贝多芬1米63,康德1米52,拿破仑也是矮子。
舒 欢:那你自豪?
江 毅:我自豪我和中央高度保持一致!
20年之前的中央是邓小平和胡耀邦的中央,是两个高度都不到1米60的矮子的中央。所以导演看到“高度和中央保持一致”这段戏,大吃一惊,说:“沙老师,你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开到中央首长身上了!”我说:“没关系的,邓小平从不讳言他的身材矮小,毛泽东就曾当他的面向苏联人介绍过‘这个小个子’;
他本人也曾向德国的前总理科尔说过,‘个子矮,天塌下来有长子顶住’,也拿自己的身材开过玩笑。”但导演还是不放心,删掉了,我很心痛。后来这出戏越演越红,演了近两百场,我有了些底气,便建议恢复被删掉的这段戏。没想到恢复之后大受欢迎,每演到这里,观众都捧腹大笑,并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成了全剧效果最为强烈的地方。
观众之所以理解和喜欢这一段戏,我想:一是在舞台上开这样的“政治玩笑”,非常大胆新鲜,史无前例。以前对领导特别是对中央领导,都是崇拜无限、敬爱永远;
有幸朝见,也必定色勃如也,足矍如也,紧张得说不出话,激动得留不住泪,怎敢像我在戏中这样造次,让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主角竟敢说他“高度和中央保持一致”!若在“文革”,行同“现行”,罪如“恶攻”,至少要判个死缓或无期。如今在戏中竟然也可以和中央领导幽默几句了,让观众通过剧中角色也能和中央领导逗逗乐了,观众怎能不高兴?二是这是善意的、友好的玩笑,因此观众很能接受。今日的观众已经懂得,在大家不再狂呼“万岁”、不再高歌“救星”,不愿再把公仆造成“神”的今天,一次普通的握手,一回平常的问候,一掬由衷的微笑,一句轻松的趣语,不是更显得公仆和主人之间在关系上的民主、平等、和谐和现代吗?就如朴实的一声“小平,你好”,不是比千万声“万岁无疆”更加自然,更加亲切,更加出自肺腑、更加能体现“我是人民的儿子”这句自白的精神吗?
过去中国的很多领导人都是很有幽默感的,担任过上海市长的陈毅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
他很爱开玩笑,也不介意别人开他玩笑,使人感到可敬可亲。这当然和他本人的素养有关;
心胸坦荡,无私无畏,才能如此谈笑风生,饶有风趣。你看看如今坐在主席台上的众领导,有几个是自然的、松弛的、和蔼的、可亲的?其面部表情或僵硬、或枯窘、或呆滞、或假笑,有谁敢和他们开半句玩笑?
一个不能与之玩笑的人,是可怕的!
2007年1月30日略作修改 上海善作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