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世佑:说乡情还轻——浙大吾兄姚先国教授印象

  

  近年来,在疲于应对师友的稿约时,总觉得还应挤点时间,为遥守西湖牵念我的姚先国教授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写起。倘若某些不便言说的感受很难用文字去表达,那就不如深藏于心,伴我余生走天涯。

  最近,先国兄以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首任院长之身份飞抵京师,出席成思危先生主持的中国管理学会的成立大会。此会甫竣,他就抛开众多会友与城区师友,转道昌平探问寒舍,还住在这昌平小镇的旅馆,次日上午再奔机场返航。不巧正值我校首届历史文化节期间,我除了授课,还要连续安排各场学术报告,很多细节都得由我一一落实,无法托人代劳,仅仅在他到来的那天晚上,邀集周围几位湘籍教授,在“湘菜王” 陪饮三小时,就不管他了。这大千世界,不能两全者,原本就何止忠、孝一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的心田总是空荡得只能由歉意来填充。虽然此兄再三说过:不必在意,电脑随身,亦欲静心处理案头诸事,但那是他善解人意宽慰小弟而已,在这远离闹市的京北昌平,除了我一家之外,都是他的陌生世界,他是专程为我而来。何况,作为浙大同事,大老远跑到昌平一隅登门看望,他是唯一的;
再说,他作为大我四岁的兄长,已是三访此间,足可感动昌平,何况是被访者;
而我在浙大遗留的博士生已经带完,返杭回访的时机已在递减了……

  世人常言,茫茫人海,相逢容易相知难,其实,相知有时也很简单,就凭一种感受,并不取决于交往次数之多寡与时间之长短,其难处仅仅在于,这种感受的有效性是基于彼此的互认,并非单方的多情,至少要像北京人所说的“对脾气”。

也许在浙江的师友眼中,姚先国转道昌平远访郭世佑,就是来看湖南老乡,如此而已。这也难怪,曾国藩时代的乡情已让湘人光溢九州,早就留下一种刻板印象。其实,无论来自何邦何郡,乡情不过是相聚的门票,至于相知与否,却是因人而异,人以群分。若以乡情论,湖南人就远不及浙江人抱得更紧,很难像宁波人那样,先抢一个上海滩,再说分羹;
也难学齐心合力的温州人,到处建起“温州村”,以“中国的犹太人”自居;
还有齐声扔掉“鸡毛换糖”货郎担的义乌人,说扔就扔,摆出“中华第一市场”来,还有率先尝试股份制的温岭人,四邻互助,货畅五洲。

  1993年冬,我携妻小落户杭州大学,承蒙有过共事之谊的浙江丝绸工学院马列部谭劲松兄之引荐,结识他的湘省党校学友——浙大对外经贸学院常务副院长姚先国教授,加上住在我前楼的校友——本校中文系教授廖可斌,四个所谓“洞庭之子”,各携妻小,开始互相走动。对我来说,初落此间,除了向校长沈善洪先生力荐东来的郑云山教授之外,近乎举目无亲,而且甫闯“天堂”的那个冬季还格外寒冷,风雨如沱,孤独自尝之滋味,实不亚于“北京人在纽约”,浓浓的乡情就成了漂泊停航的港湾。

  当时,全国高校的工资收入普遍偏低,一家三口的往返车费不菲,遑论机票,加上杭州与长沙之间至今都没有始发列车,连过路车也只有上海至长沙那一趟,寒假的车票还特别难购,不比立足之后,会有师友襄助一切,我经得双亲同意,春节期间就尽量避开人潮,放弃回乡。至于姚、谭、廖诸公,或双亲在侧,无需远归事孝,或与我境遇相近,暂缓返湘,四合一的会盟就成了彼此家聚的盛大节日。

  大概不会有人以为我们是心胸狭窄搞小团体。故园千里,节庆思亲,即使创业再忙、思想再开放的人,恐怕也得把咱们中国人的过年当一回事,即使再优秀的男儿,也需要相互倾诉与慰藉。当杭州人自恋似的“天堂”意识还显得有点生硬时,客居异乡者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地域文化就不难乘虚而入,栩栩生风。乡音本来就是高朋满座的入场证券,老少皆宜。你听不懂越剧台词不要紧,总不至于听不懂花鼓戏和湘北方言,而顽童式的姚兄就是既喜唱花鼓戏又爱说笑话的高手,不妨凝聚在他的周围,放松一下。虽说彼此都有自己的专业与教职,都不太清闲,特别是姚先国,他还有兼职,应酬也多,像一条欢蹦乱跳的活泥鳅,但每年都得合聚那么三两次。餐馆消费时,买单一节都是生性豪放的经济帝国主义分子姚先国的专利,其余都很自觉,不和他争。春节期间,此兄还出手大方,给各家子女发红包,送礼品,以代家长之职,扬节庆之喜。如果谁要以红包回赠姚府,他却峻拒不允,一点也没有“双赢”的影子。他馈赠小女的四巨册《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就曾伴随她的童年,如获至宝,连上卫生间都要携带两本以上。小女长大以后,清点行装时,还把那四巨册压车远旅,依依不舍。

  后来,老浙大四校归一,虽然彼此更忙,但毕竟已属同校,见面就更方便。在体育场东侧我的新、旧两庐里,两个客厅都不足八平米,姚兄都带着妻小驻足用餐,不嫌其陋。谭、廖两家之屈访,亦大致如此。

  与吾等三人相比,姚兄算是“老杭州”了。在那“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时髦岁月,他凭借名扬乡里的聪慧与调皮,批红带唱赶上那班船,负笈安徽大学外语系,羡煞四邻。当高考制度迅速恢复时, “工农兵学员”弃如敝屣,并不畏考的姚先国为了维护“工农兵学员”的形象,就摆出“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抢先一步考上研究生,荣膺鹗荐,仙桂青云。他考的还是名城上海,进的是名校复旦。不惟如此,他把中华改革总设计师邓小平的指令摸得很透,专挑一个与“先富起来”最有关联的经济学专业,还选投名师蒋学模之门下。毕业之后,他转身插入上海人的后花园,加盟于路甬祥领衔的浙大,参与经济学科之创建,白纸黑字,铁画银钩。在我国的劳动经济学等领域,就层垒着他的学术之声。后来,钱塘江畔的经济学科就由他与师弟史晋川联袂托起,称霸一方。

  仅凭先国老兄这几招,就让我明白,这是一位很能把个人才智与个人效益一同最大化的经济学苗子,一位表里如一的绝顶聪明者。若以智商论,此兄的头发掉得早,率先让地方支援中央,那是理所应当的,如果他不绝顶,那才奇怪,反正没有哪个经济学的英俊男生与漂亮女生会笨得以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对姚老师求全责备。惟其如此,他就常以“绝顶”的容貌自残发乐,其心态还能保持得比一般师长要好,毫无后顾之忧。几乎每次聚餐时,他都请弟子作陪,其中似以女生偏多,还不乏兰蕙柳絮,可与浓淡相宜的西子保持一致,而且彬彬有礼,豪饮如师。凡此种种,我都有所领教 。相比之下,史学门庭就只有向隅而泣了。不过,我并不嫉妒姚门的这份富足。时当经济帝国主义,早已告别全国人民评《水浒》、批孔孟的毛泽东时代,娇娆学子也得与时俱进,她们连化妆的时间与经费都不够用,还会有几个愿意自讨苦吃去效曹大姑追李易安呢?识聚之初,年轻有为的文学史教授廖可斌好像还有点心气不平,这也难怪,美女原本就是文学之源,怎么不加商量就跑到经济学去了?

  人要是有魅力,就没法不让人喜欢,如果仪态与心态也都可爱,那就如虎添翼了。先国兄虽无掷果盈车之姿,但那露顶发光的模样不无喜剧效果,快要赶上葛优了,他还以“五十岁的年龄,六十岁的容貌,三十岁的身体,二十岁的心态”作为自述式的口头禅,不打自招,以免坐等他人挖空心思来取笑。可惜一大一小的谭、廖二位不领情,还是没大没小,紧紧抓住“六十岁的容貌” 不放,充分利用谈资。我虽有点偷着乐,但并不对此加油添醋,因为在我看来,姚是兄长,大一天都不同,尤其是他不像“老干部”劲松兄那样,自己装得正经,还喜欢挑逗别人。再说, “六十岁的容貌”还多少显得德高望重,其中既得益于先国兄的亮顶发式,也同他平时的过度操劳不无关系,创业的艰辛只能使亲者痛,友者讥则应适可而止。至于“三十岁的身体,二十岁的心态”,不啻超凡之力对睿智与勤劳者兼蒙受讥讽者的一种巨额补偿,身体的本钱毕竟比容貌更能经久耐用,年轻的心态尤能倍添人生乐趣,延缓衰老。也许这人间之外还真有一个可叫“上帝”的力量存在,还能把物质不灭定律贯彻到底,偶尔显示一份仁慈与公正。

  惟其身体健壮,先国兄的精力旺盛异常,工作起来可以通宵达旦。他的办事效率很高,睡眠效率尤甚,既能坐着睡,也能利用出访排队的空隙站着睡。当他坐睡时,不仅入睡的速度准比上海的磁悬浮列车还快,而且很会照顾自己,鼾声起伏,催眠自娱,既经济,又“生态”。其鼾声之猛,庶几与学问齐名。记得有两次在浙江省人文社科规划课题的评审会上相遇,他是经济学学科组组长,我忝历史学学科组组长,主持人曾骅正准备宣布组长碰头会开始,他就呼噜呼噜起来,声若洪钟,还挺有节奏,等到集体合唱式的笑声把他闹醒,他毫无羞涩,迅速投入口水战,时而雄辩滔滔,有如大江东去,时而装疯卖傻,旨在蓄势待发。只要此兄在场,就不愁没有笑声。我曾设想,万一有朝一日浙大关门了,全国的教授也都下岗,连此兄的所有校外兼职都解聘了,那么,他肯定属于率先抢到饭碗的那一波,最好是让他去演小品,编相声,我就不信赵本山、陈佩斯、冯巩、姜昆们还能在他面前牛得起来,至少他的生存成本很低,自编自演一条龙,无须仰仗他人。更有甚者,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多数人至今都不明白,真正的幽默是离不开智慧的。而智慧云云,既需要从生活中发现和提炼,也有待与中外典籍中的智者对话,那才真叫电视广告所呼的“浓缩的精华”, 谈何容易,逗稚的把戏毕竟不可久玩。

  初识姚公时,年齿最长的谭兄夫妇对他逗归逗,赞归赞,近乎追星崇拜。他俩背后称好还不够,还不惜当面夸出一堆,我对此不太习惯,快要怀疑二位的见识与人品了。后来,与先国兄接触多了,才发现,冤枉好人原来不过举手之劳,傲慢的偏见是最容易伤人的,还能波及一片。如今倘若要我用一两句话来概括姚先国,哪怕是只说好话,不说坏话,我都有点为难,因为此兄的长处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清,只能说来话长。

  在下混迹学堂有年,阅历虽浅,多少也算“阅人无数”了,但像姚先国这样复杂的多面手还是少见。古人常以“智勇双全”难求,就依此赞誉强者,其实,如果仅有智、勇两项,顶多只比许多体育竞技者好一点,至于真正的强者,还得有度,还应有情。惟有智、勇、度、情四者兼备如演义中之关羽者,方能称“全”,方可谓强。人生得此四全,尤属难于蜀道,举世无多。若以我的孤陋与偏好论之,先国吾兄可以勉为其难矣。

  此兄的履历已经表明,以复旦研究生学历迅即取代安徽大学“工农兵学员”之身份,走近中华学术之名流,还筑巢于钱塘,创业于浙大,书生占山之神速,名城、名校、名师、名专业“四名”之齐全,莫过于此。而且他也学有专攻,并非有名无实的虚幌者,也不是 “男子无才也是德”的无才者,如果称他“有智”,大概并不过分。他的两片嘴唇只说一种话,而且嘴随心动,既不会当面与背后不一样,也不会口心迥异,而是坦诚率性,无须设防;
面对小人与无赖,可望鸣凤朝阳,单刀直入,谁要行凶唬他,他还挺来劲,还说自己也练过武功,虚张声势,还常以“湘西土匪”自喻,不管对方是否知道八百里洞庭与人民解放军“湘西剿匪”的故事并不搭界;
他秉持学者底色,矢志求真,即使惹得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都不高兴,也只认“求是”校训,惟求心底塌实,我行我素随他去;
据说,当游行的高潮早已过去,明明不能再游了,他却依旧带头振臂呼喊, “一蓑烟雨任平生” ;
凡此种种,说他“有勇”大概也过得去。新浙大组建时,各校区、各学科都在吵吵闹闹,有的至今还没闹完,他却携同师友,以常务副院长之身份,大刀阔斧地把三个校区的经济学科整合成经济学院,按辔徐行,举重若轻,硬是提早营造出一个“和谐社会”来;
当三个校区的同事齐声称道姚先国还没完,他又奉校方之催,策马前奔,步履艰难地创建公共管理学院,一如倒屣迎宾,握发待士,包容四方,扬长避短,还呕心沥血地编出一个最优化的配置方案,硬是把管理学一级学科的博士点拿回玉泉,为建院鸣锣奠基;
个中神采,除了智、勇,岂非“有度”?更有甚者,不管中国特色的经济学是如何挑战伦理道德之学与实的,姚先国却是一个情重于利,义比山高的经济学另类,还不能完全忽略不计。君不见,无论在经济学界,还是管理学界,无论在亲人、师长、同窗与弟子中,还是在朋友、同乡与同事中,赞诩声声一如渔歌潮起,到处逢人说项斯。

  固然,此兄无论怎么出色,至今也不见其赞划庙堂,运筹帷幄之动静,没拿出什么名震藩垣,闻达四海之伟举。不过,庙堂动静也罢,闻达伟举也罢,毕竟都不是承平时代的农家子弟可以轻易窥视,尤非不懂政治战略的莽汉所为。依我之见,姚先国最大的不足就是缺乏政治觉悟,更不用说政治智慧,如今能让他长期干一个系主任、院长之类,没让他闲着,而且一会儿经济系、工商管理学院、对外经贸学院,一会儿经济学院、公共管理学院,也够看得起他了,而且彼此都很有耐心。(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不过,如果让他赶上一段星火燎原的年代,倒是如鱼得水,放虎归山,我虽不敢保证他能像文武兼备的萧克将军那样,年仅27岁就能以军团长的身份带兵遣将,在枪林弹雨中一展雄姿,但他不难凭借自己的狡捷与勇毅,督率劳苦大众杀开一条血路,还能以个人的度量与情意去感动左右,引领一方,也能封个军长、司令尝尝,那是没有问题的。有人说,如今的大学校长不好当,我不知其虚实如何,只知道倘若有人愿意叫姚先国去吃这个苦,也让他试试,或者考验一下他的实务能力,给他做一个恐怕更不好当的市长、省长,或者稍微照顾他一下,给一个比市长、省长好当一点的部长之类,我就不信他会比多数人干得更差。

  值得注意的是,古往今来,人各有志,而且社会的发展已呈多元,势不可挡,未必只有干出光耀门楣的高位方可称道,并非只有朱幡皂盖才能衡量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出色与成功,中华儿女的某些俗套也该彻底换装了。

  近人曾国藩奏评英年早逝之胡林翼云:“有权术而不屑用,有才智而不自用”。曾氏不愧识人,一语破的,胡氏堪称大智,举世难寻。好在乡贤的功德可以滋润水土,教化后生,我多少能从姚先国的身上找到一点 “有权术而不屑用,有才智而不自用”的气派。当然,今人姚先国乃起自垄亩的一介书生,从系主任到院长,虽然立足学堂也混了二十来年,那也不叫什么官,只能叫吏,而且无论吏也罢,官也罢,恐怕都改变不了他的顽童心态与草根本色,无法同胡林翼比。胡氏不仅出身名门,早得宦海之源,而且在经过一番挫折之后,发奋为雄,历练得比姚先国更懂得刚毅、坚忍、贽敬与圆浑,乃至左右逢源,摆平一切,拱湘军若长城,护英才于不倒。岂止姚先国不能比,即使能臣如曾文正,实亦自愧难匹矣。

  曾闻师友称,姚先国的兴趣过多,交游甚广,而且贪玩,精力过于分散,累及学术钻研,不然,其专业成果之量与质,势必增色更多。此话没错。以悟性、勤勉与外语强势论,此兄若能专攻一科,实不难挤入其复旦校友兼死党丁学良所看得起的“中国大陆四五位经济学家”之列,会把若干“家”们抛得很远。但如果这样,姚先国经济学家就肯定不如现在的姚先国那样生动可爱,这对数以百计的亲人、朋友、弟子、同事来说,损失尤巨,鱼与熊掌毕竟不可兼得。如果要求一个智商与情商俱优者专注学问一科之自留地,有生仅为雕作一件器物转来转去,即使毫无难度,也是一种近乎残酷的牺牲,何况吾等生当“读书无用”之时,先天与后天均成问题,绝大多数学人都不过是过渡性的人物,充其量是中华学术史上的流星。再说,人生的价值本来就是多元的,即使回报苍生,造福社会,也并非仅挤学术一途不可,更没有必要都挤学术单项之独木桥。

  智可敬,勇可佩,度可服,情可化。对于先国兄的情,我不止一次领略过,也感动过,许多往事连同西子湖畔的青山秀水,沁我心扉,许多感动都能划破夜空,从头想起。

  9年前,新浙大成立时,校方在近900名教授中选派12人,在5个校区作多学科的校园巡回演讲,我和姚先国名列其中。某日晚,我与此兄在西溪校区门口不期而遇,即将同时开始作同楼演讲,他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今晚是我们兄弟俩唱戏,把一个西溪校区抬起来,也该对得起家乡的父老乡亲了。”此言虽不无轻松幽默,实则饱含深情。我了解他的心迹,能从他那近乎戏言的话语里,听出一个异乡游子的自信与自慰,带着共鸣走进演讲厅。一轮校园演讲的派遣固然不算什么稀奇事,但先国兄的移民情怀不难表明,背井离乡的天涯倦客未必都是纠缠于自身的生计与温饱,投足举手的许多瞬间原来都与千里之外的潇湘故里紧密相连。如果这不算“有情”,又是什么?

  三年之后,正值南开大学的史学重镇继续申请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的“国家重点学科”,我被对方动员加盟,携身份证去报到即可。可斌身为浙大人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代表学校诚心挽留,我却执意想走。为此,我俩还在电话中争吵起来。可斌拨通先国兄的电话协商,然后转身,要我再听听老姚的意见,此兄已在吾等常聚之天伦大酒店等候。我完全是出于礼节,还是去了。三个湖南人边饮边叙,我已不知当时喝了什么和说了什么,只记得这次是可斌争着买单,还有,先国兄要我先说出调离的理由,然后一一帮我分析。他名为分析,实则解构,把我的两条理由全部打回,还说要承担我的一切后顾之忧,只要不走。我虽仍在辩白,实则已被他弄得底气不足。与其说是被他的经济学思维所征服,还不如说是为他的真情所感染,触手不及,调动之念就无异于釜底抽薪。这时,可斌也趁机拿出人文学者的强势来攻心:“我们都不年轻了,干不了多少年就要退休了,到时候,我们四家到西湖边打打牌,喝喝茶,如果少了一家,那味道有多差呢!” 就凭这么一劝,我的心就软了下来。此后不久,就听到诸如“姚先国的面子比校长的面子还大”之类说法,可斌亦曾不无抱怨地说,他的面子还不如姚兄。

  再过两年,基于中国政法大学校长徐显明教授之感召,我正式向浙大提出离杭的书面请求,这时,可斌正在哈佛访学,校方又想到了先国兄,请他出面挽留,此兄辄表示谢绝,允准放行,不再拦我,让我如释重负。离杭之前,我相继愧领钱塘师友近二十场送别宴请,炊金爨玉,五斗解酲,最后一场就是先国兄做东,四家再聚,他选就一家湘菜馆,食辣味,饮酒鬼。第一轮举杯声起,此兄就触景生情,主动清唱起《烟花三月下扬州》:

  牵住你的手,相别在黄鹤楼,

  波涛万里长江水,送你下扬州。

  真情伴你走,春色为你留,

  二十四桥明月夜,牵挂在扬州。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

  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

  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

  烟花三月是折不断的柳,

  梦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远影碧空尽,

  才知道思念总比那西湖瘦。

  ……

  爹娘生就他一副既可高亢入云,又能低回婉转的嗓音,吹拉弹唱本属此兄的业余之长,而且飘洋过海都混过多年了,连洋总统都见过,他不缺逢场作戏的本事,听者大可不必当真,而问题在于,此兄此唱不比往常,不仅表情有点严肃,还以清澈见底的眼神凝视着我,久久不离,那份真诚与执著,让我羞愧得就像偷过兄长的物品,不敢对接,只能低头倾听。那悠缓低沉的旋律,音准意绵的吐词,一字一句总关情。我知道,虽然他说不再协助校方出面挽留了,但对我选择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熟悉的法学单科学校,并不那么放心。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好朋友,扬州城有没有人为你分担忧和愁?” “扬州城有没有我这样的知心人,扬州城有没有人和你风雨同舟?” 声声歌问就和盘托出一位兄长的慈爱与牵念,当即在我的脑海闪过一丝疑问:“这杭州就真的要离开吗?” 只因两个月前我已在政法大学为我建立的临时档案上签字,湘人做事重在守信,不然,也许我就会被他的歌声留住,重新考虑迁移方案了。毕竟人非草木,真情可以感动那喜怒无常的上帝,何况凡俗如我者。

  “此情可待成记忆”。一曲《烟花三月》把我送到拥挤的北京,送到陌生的法大,开启新的人生旅程。某日,脚踏北国荒原,追念钱塘故友,我不禁借助于手机短信,把那句“这杭州就真的要离开吗”向姚兄袒露,补禀当初听歌惜别时的那份感受,却没想到,此兄不仅迅速回应,还把这条短信一直留着,不忍删去。三年来,我自量昌平距市区不近,客人来访多有方便,并不强邀他们上门做客,不忍让他们多添旅途之劳,先国兄却于风尘仆仆之中,三次转道昌平 ,不辞其劳。谁能相信,一个经济学教授会把他唱过的那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思念总比西湖瘦”当真呢?

  遥望江南一枝春,难拂阳关三叠曲。老实说,先国仁兄与我,欲说乡情终过浅,既如手足是同胞。乡情之上,便是友情的凝聚;
友情之上,更是亲情的升华。是耶,非耶,全凭个人的情感体认,任何生理逻辑与法理论证都将无济于事。每当思牵往事,我都不难想起我已远离的第二故乡,想起姚先国这位大被可以同眠,灼艾不难分痛的兄长,还有他的歌声与眼神,还有劲松、可斌……,篇篇记忆可望支撑起人生的美丽,声声祝福准能从心底升起。

  鄙意以为,基于个体生命的脆弱,患难之中交友不难,难的却是承平共乐,能否避免苦尽甘来之后的贪权争利,才是拷问人性的契机,能不翻脸要命就算不错了;
异性之间相引不难,难的却是同性之间的互敬与互让,克始克终,能否摈弃勾心斗角,耻于一味逞雄,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人类与兽类本来就不那么容易分野,更不用说泾渭分明。纵观天下友情佳话与英武丰姿可知,无论是名无经传的凡夫俗子,还是震天价响的文武胜流,有智无度非大智,有勇无情非大勇,既能共患难还能同欢乐的朋友才算真友,只有连男人都喜爱的男人才是真男。如果非要我用一句话来描述我所熟悉的先国吾兄,那么,我想说,他就属于既能共患难还能同欢乐的真友,他是连男人都喜爱的真男。惟其如此,我还想借用近人左宗棠评论身负国难者林则徐时所言,再补上一句:“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

  

  2007年1月31日于京北宁馨苑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