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语境·思维·精神逻辑——长篇小说《坚硬如水》阅读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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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只有一种语体、言语、语境覆盖和占有精神空间,人的许多卑劣的欲望与行径自然会假这种语体作为言语来释放,行进,客观上,自然又强化了这种坚硬如水的语境。

  这种语境坚硬如水,是说它像雾水一样渗透于社会,渗透于人的心灵,无所不在,然而又是坚硬无比的,人只能顺从,就范,作有限的发挥,不能有丝毫的违逆,更不允许抵抗,否则必遭灭顶之灾,危及个人,亲人,家庭,一损俱损。语境、思维、精神逻辑有其内在的统一性自生性。它毒害心灵、窒息心灵的消极后果显而易见。

  这种语境颇像当今的腐败,已渗透到一般的民众心灵,为能办成事情,宁可用腐败的手段,倒使得正人君子寸步难行,不正常成不了正常,正常倒成了不正常,因而民众只是嘴上赞叹现实里和影视里的清官、正人君子,而不会从我做起清洁办事,在日常行动中继续唱着高调,继续着自觉不自觉的腐败行为。

  其实思维都是如出一辙。

  挣脱和告别一种坚硬如水的语境不容易。因为这种语境已经化成了中国广大乡土乡民的精神现实。而高爱军(作品中的“我”)这种出生于20世纪和40年代,60年代当兵,70年代初回到仁义之乡程岗(宋朝程颢程颐家乡)的革命战士成了把这种语境植入乡土的关键人物。他凭借青春热血,凭借解放军革命大熔炉冶炼过的资本,横冲直撞,一路春风,打垮了他的丈人——已成昨日黄花的村支书程天青,无视并在后来一锨劈死的贺红梅的丈夫程庆东,打垮了政治对手王镇长,沿着当官这“向上的台阶”迈进。这里,蛰居高爱军心灵深处的官本位思想权势思想跟程岗程二夫子昭示的官本位扬皇威并无二样(扬皇威更是程岗后人的所为)。如果说,当年程二夫子顺应乡土的小农经济,身体力行地发扬光大了孔孟儒教,其中的悯农悯人和遵循君臣长幼秩序的家庭伦理还能给乡土的稳定和谐注进粘合剂和润滑剂;
那么,以反传统出现的学识浅薄人格刁钻者高爱军只能借从部队大熔炉所形成的能起威慑的语境包装其厚黑权谋,包装其卑劣用心,他实际上继承的正是传统文化中最腐朽的东西。无数次的“斗私批修”大叫喊,思想觉悟大提高的自我陶醉自我欺骗,实际上是人的素质大倒退,退到人的精神沙漠的状态,退到非我的状态。

  部队是独特的政治实体,是枪杆子集合体,它自有严密的运行规则,维持一个正常社会是不可少的,但自从林彪操纵军队,他极力承当了笔杆子职责,就是说,他揣摩最高权威毛泽东的语境,顺应其思维,在部队掀起言语造势即营造毛式语境的文化运动,以金子般闪光的语言出现,来掩盖并疯狂推进他的权谋。这是手段和目的的分裂。人类的心灵史表示,当一种铸造人心灵的教谕既作为手段同时又作为目的,才能起到一定的育人效果,反之,只能成一种八股教条,一种哗众取宠的形式主义,当它成为一种语境一种思维,人们往往用它做自己卑劣用心的美丽包装。

  无数的农家子弟先先后后投入过这座熔炉,自然深爱这种语境的浸润,形成自己的思维。其中许多善良的人由于没有权谋的欲望,知道该怎样在这种语境下生活,对别人并不造成伤害,但高爱军早就有权谋思想,当兵的时候为能以后回乡当上头儿而娶村支书的女儿桂枝为妻,从部队复退之际正是权谋的语境一统天下之时,于是他回乡后不由自主地营造这种语境,既夺权又夺爱,必然每走一步必伤害别人。同样他伤害了自己的心灵;
何止是伤害,已经是异化,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高爱军,而是个不择手段以营其私的高爱军。这是一种语境——一个时节代中这类人的必然归宿。

  一个时代一种语境一种思维一种精神逻辑,《坚硬如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版)借高爱军凸现了这一幅幅精神的画图,从而诉诸了文革反思。这是闫连科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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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个多世纪,反思二战的精神创伤一直涌现鲜活的精神之果,但反思刚刚过去的、与国人精神上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文化大革命,却一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这是国人难以抹去的精神梦魇。所幸的是,近年一些作家以长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进入这一精神课题。与其说是作家的经历和积累使然,不如说是现实生活的激发,所以《坚硬如水》诉诸了当代的精神沉思,精神反拨,精神探寻。

  过去时代的精神创伤并不会因那个时代的消失而消弥,社会已烙下这种精神病灶而进入新的时代,而这新的时代已经不是那种语境和思维的一统天下,需要以新的思维新的心灵新的语境来应对,多元化多极化或多样化成了今天的精神现实。不过,精神的落差也显而易见,那种精神创伤的惯性依然风行,特别风行于乡土。只要走出城市,那种落差一拍几拍甚至一直陷于落后的乡土便充分展现,经济落后是个原因,精神创伤所造成的精神滞后是个更重要的原因。

  《坚硬如水》以展现革命狂欢精神狂欢言语狂欢的方式展现了这种精神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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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坚硬如水》是文革闪光语言的集大成者。使我惊奇的是,1958年出生,1966文化大革命爆发时不到10岁的闫连科对这类语言这般耳熟能详。这说明,他从小生活在那种语境,在部队自然又强化了其语境的陶冶;
作为一个有良知——精神觉醒的当代作家,他率先进行了反思——站在时代人文精神的制高点,于是,他再次回到乡土,就感觉和发现了文化大革命精神内伤的普遍存在,即语境、思维、精神逻辑循环还复的大面积继续存在。

  有的作家不再用那种文革语言写作、并不等于其语境、思维、精神逻辑就是新的;
而像闰连科用那种轰炸式的文革语言写作,也不等于他就是应用文革的思维和精神逻辑。这里,不仅仅是艺术方法(从高爱军个性化出发),而且诉诸了作家的反讽——思想批判。

  那种大一统的语境、思维和精神逻辑当然不是发端于文革,文革却是把它推向极端化定型化,成了一个能自己证明自己,自圆其说,从某个精神原点出发经历语言的空洞而华丽的千山万水回到原点,到头来只能形成这种言语的狂轰滥炸,而丝毫没有铸造心灵的作用,这是个极为专制而封闭的言语世界。只有一步步沉浸其中的人才会受其魅惑,激发,无师自通地顺应其精神逻辑,将这种言语作为斑 的虎皮包着自己威慑别人(实际是自欺欺人)以售其奸。

  《坚硬如水》展现了这一世界的精神逻辑,高爱军在不同的生活层面生活阶段必得寻找不同的攻击靶子,政治的威慑不断升级,他自己也就滑入了螺旋式前进的陷阱,即革命的八卦阵,当然他由衷地陶醉于那种“螺旋式前进”,即他由衷地服膺于这种精神逻辑。林彪就是这样走到尽头,高爱军同样走到尽头,在这个封闭的语境,人只能叱咤 风云得意于一时,最终被这精神逻辑所吞噬。

  在封闭的时代只能受其语境折磨,连优秀人物难免烙下精神内伤,何况高爱军这样的一度如鱼得水的人。

  我们依然被乡土所包围,颇易发现今天这样一种现实;
越是经济落后的地方,越会产生跟大一统语境、思维,精神逻辑合拍的人;
这种人所怨恨的、所呼吁的、甚至所仰慕的,就是能体现这种语境、思维、精神逻辑的强者。渴盼清官就是证明,渴望再来一次文革进行扫腐恶就是证明。像高爱军,为了掩盖劈死程庆东,继续保持与贺红梅肉体狂欢的卑劣用心,作为副镇长,他就去寻找政治对手王镇长的风流史作为反击的资本,在潜伏王镇长家乡进行调查,无意中又发现其领导分田单干这 一不可饶恕的政治错误,无限上纲,用闪光的革命言语包装自己,这是高爱军的精神逻辑。应该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人都成了程度不同的高爱军,心灵释放着滔滔的毒液和啊隐秘的人性喘息。

  这说明了人的精神资源问题。

  人的精神资源的匮乏已成了不容忽视的问题。鲜活的精神资源当然同先进文化及其成果有关,高爱军这种人远未绝迹。当今这种人的言语轰炸中还会加进市场经济一些新名词,但还是那种语境、思维、精神逻辑。这里,我倒更想追思作家的精神资源,即作家的自我启蒙的思想支撑点。《坚硬如水》有深度有新意,也可归结于作者自觉探寻了新的精神资源——以新的资源来洞察来烛照。其实,一些属于人类共有的,已对人类的精神锻造起重大作用的精神资源没有新旧之分,许多已成为人类的常识,不过在我们倒觉得新。

  在高爱军那里永远不会有精神资源的困扰,那种大一统的语境足够他生活几辈子,那类琅琅上口的铿锵言语他玩弄得粗当娴熟,而且不愁没有受众,他可以制造受众,克隆出新时代的高爱军。因为过去的时代正活在我们的现实中。

  必须寻找新的精神资源。

  《坚硬如水》提供了这种可能性,没有前卫和先锋的语言,它同样展示了这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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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智者肯定,城市化的大趋势将使城市文学成为中心话题,20世纪小说以农村题材为盛和以农业文明的价值取向为主导的情形将会结束。这只是文学发展历史的一般性展望。结合实际,那种以农业文明的价值取向为主导的情形确会成为昨日黄花。中国农业文明的价值取向内质是什么?它其实早已演变成官权本位、成封闭系统的语境、思维、精神逻辑一体化的精神情结,再把它当作国宝重复地再现不可取。不过。近年(世纪之交)出现的有深度有新意的长篇还是数乡土题材的小说。这说明,乡土的审美远未穷尽。中国的国民和作家身上都流淌着乡土的血液,觉醒的作家和国民自然会率先审视这块生我养我的乡土,这里有感情的审美智性的审美包括思想的审美,在乡土上的开掘还只是个开始,就是说,对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乡土已到了走出那种大一统的语境、思维、精神逻辑怪圈的时候了。从这个意义上,路遥笔下的高加林,李佩甫笔下的呼天成呼国庆,闫连科笔下的高爱军都是挣扎于这种怪圈中的乡土精英。这些人物这些作品的出现,说明以新的眼光新的审美刷新乡土创作的可能性,当然也显示挣脱“怪圈”的可能性和可行性。作为这样的长篇小说,它就成了社会转型时期的精神文本。

  这样,展现文革精神怪圈的《坚硬如水》恰恰成了这一怪圈的反拨和解构。

  

  200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