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从“契约”到“身份”的复辟

  

  日渐流行的“官二代”“富二代”“穷二代”等语词,昭示了一种令人厌恶的现实。它正在摧毁社会的健康,使社会往一个逆行的方向发展。19世纪英国法律史家梅因曾这样概括人类历史的发展走势:“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然而,一百多年后,此处的现实恰恰相反,它退步为“从契约到身份”,即从现代以来的契约平等复辟为中世纪不平等的身份世袭。

  人类社会的发展大势,除去原始社会的部落本位外,可以约略概括为中世纪的家族本位和现代社会的个人本位。在家族本位时代,个人的权利、地位、财产、荣誉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家族。家族地位的天热悬殊(豪门多为敕封),决定了个人不同的家族身份。当这个身份成为个人最重要的社会标志时——哪怕交友,也要先看他的身份而不是他个人的才华或人品——只能说,这个社会是一个不平等的社会。尤其在这个社会中,由家族身份带来的权利、地位、荣誉等还可以遗传(所谓世袭),这就更表征了身份社会赤裸裸的不公正,因为它是以制度的方式维系其不平等。

  从身份到契约,亦即从家族到个人,是漫长历史过程中的伟大进步。现代社会不是身份社会而是契约社会,比如今天的美国,就诞生于三百多年前的“五月花号公约”。参与订约的签字者有着各自不同的身份,但他们在订约时的地位却彼此平等。也就是说,现代社会,个人从家族依附中升华而出,成为社会最基本的单位。面对社会,作为个人的权利与义务已不再来自古老的家族,而是来自由他所参与制定的社会契约。现代社会最根本也最重要的契约是宪法,在逻辑上,参与制定宪法的是法律人格平等的每一个人。惟其如此,个人的权利都由宪法提供保障或给予。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其权利不会多于别人,正如其义务也不会少于别人。因此,我们说,契约型的现代社会是个体之间彼此平等的社会。

  如果平等是社会最重要的价值维度之一,那么,“官二代”“富二代”和“贫二代”的出现正在破坏社会平等。最近网络以照片形式流传的湘潭大学的“开学第一课”,正好形成“官二代”和“穷二代”的鲜明对比。在一辆辆如同展览一般的公车照片中,夹杂着一个肩挑蛇皮袋来报到的孤独身影。每一辆车子都在标明一种公权的身份,而那位自担蛇皮袋的学生在入学起跑线上就已经面临不公正。更可怕的是,它将持续下去,一直延伸到毕业以后的就业。目下国内就业信息网的应聘系统都设有“家庭收入”栏,它的设置就是预先摸底应聘对象的家庭出身。媒体将此戏称为大学生求职的“拼爹游戏”,拼爹正是拼身份。试想,那位自担蛇皮袋的大学生即使成绩好又如何,他能拼得过那些当时即乘公车报到的官二代吗。这里,个人的能力和努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背后的家族身份。

  当然,平等不是贫富之间的结果平等,正如孟子所说“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十个指头一般齐的平等,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但,作为社会制度,却要严格保证契约权利上的机会平等。拼爹游戏的可怕,在于爹不行,连机会都没有。反过来,我们看到,如果爹是官,仕途都想着点子为你开绿灯。最近河南省固始县公开选拔乡镇长,结果12个名额大都为官员之后或亲属。面对舆论指责,官方振振有词,他们的选拔符合程序。但,这里有程序,却没有程序正义。乡长本应民选,但,整个程序的设置,都把民和民意排除在外。除了本人自荐,后两个步骤都是由官员圈点,民选变成了官选。结果,由官选官,与民无关,这分明是变相地官爵世袭,还假借了制度名义。问题是,我们的制度是否有这方面的防堵,这才是身份社会和契约社会最关键的分野。假如固始县不公开作废这次乡长选拔,我只能说我们的制度默认甚至庇护了这种毫无公正可言的官选世袭制。

  身份社会是特权社会,特权本身就是对其他权利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中,正在形成它的马太效应。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平等,作为人类普遍存在的最基本的价值诉求,它的阙失势必导致社会的动荡。托克维尔在那个时代就作出过警告,我们不妨旁听:“在任何时代都是如此,而在今天尤其是如此。追求平等的激情是一个不可抗拒的力量。凡是想与它抗衡的人和权力,都必将被它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