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旅行是孤独的放逐,当你的旅伴是一群骆驼时,这一路走得缓慢而平静。 我是一个土耳其人,行摄、记录是我的爱好,也是工作。1982年我从伊斯坦布尔当代艺术学院毕业之后,开始在亚洲各国游历。这一走就是五年,一路上并非轻松的度假旅行,我扛着摄像机、边走边拍,并以文字的方式记录全部心情。
1996年,当我再次结束一段漫长的旅行后,我来到了中国,计划从这里返回伊斯坦布尔。回家的路那么长,选择飞机可能是几个小时,火车估计要走上几天,如果是骑骆驼呢?我问同伴,他们以为我疯了,说:“别开玩笑了!”似乎没有人相信我会选择最古老的方式,选择最艰苦的旅程。
就这样,我踏上了意大利人马可?波罗走过的路。几个伙伴、一支驼队、一年多的时间,我们穿越了800年的流光岁月,重走了12000多公里的丝绸之路。
起点――盛唐长安
我们从古都西安出发,这座城里的许多遗迹让我想象盛唐的辉煌。最直接的应该是陕西省历史博物馆里的一卷宝贵的手绘地图,它描绘出我们此行的路线:从长安(今西安)出发,经陇西至金城(今兰州),然后通过河西走廊上星罗棋布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出玉门关或阳关,穿过白龙堆到罗布泊地区的楼兰。走北线的天山进入喀什,然后就是一串早已不存在的地名,穿过中亚,到达我的故乡――土耳其。
旅程开始于盛夏,在陕西省内我们主要走公路,这对骆驼和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强烈的日光直射使我们的脸上起了大大的水泡;炽热的沙石路面最少有50度,长途跋涉让驼掌磨出了血。在陕西省内走了一个月,这像是一个警钟,提醒我们在起程之际就要充分预计日后的艰辛。不过,这时因为公路上车来车往、夜间投宿还能与当地人交流,我们并没有意识到:骆驼对我们的意义,这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当时,中国国内还很少有人走这条路,当我们一路上与人说起重走丝绸之路的计划时,收获的都是异常惊讶的目光。记得有一次,我通过翻译与一位老大爷聊天,他听罢摇摇头,说:“我给你们来一段秦腔吧!”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段戏曲所讲述的故事是怎样的,但是我却听出了其中的朴实、粗犷、豪放、悲凉。他在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壮行吧!
或许因为陕西至河西走廊这一路上曾经的繁荣,虽然过去了几千年,还是可以见到许多著名旅行家和商贾的足迹。河西走廊地区也是我们一路上经过的风光最美的地方,喜马拉雅造山时期形成大片的河谷和平原上有各种作物。我很庆幸夏季到了这里,放眼望去是一片养眼的绿意,映衬着高远的蓝天白云,真希望一路上都有这样的“塞上江南”风景。
可是,季节在旅行中慢慢变换,我们也逐渐步入了更为危险的一段旅程。
骆驼之死
“骆驼往往会背信弃义地死去,让人手足无措地独自面对浩瀚大漠”。开始旅途后的第44天,我们证实了这句波斯著名诗人的诗句。我们的驼队中有一头名叫“黑眼睛”的家伙,一声不响地倒下、死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想起真正地关心一下这一路上最珍贵的伙伴――骆驼。因为生活在首都、之前的旅行目的地也都是大都市,我很少接触骆驼这样的动物。进入甘肃境内,一位兽医传授给我们一些经验:骆驼和其他动物不一样,特别耐饥耐渴,很适合在沙漠中穿行,但是它们通常会把身体的不适隐藏起来,不被主人发现。“它这是为人着想,担心自己会掉队啊!”我感恩地想,“黑眼睛”作为我们最忠实的旅伴,一直忍受着疼痛,应该也不想让我们泄气和沮丧吧。
在兽医的帮助下,我们安葬了它,继续上路。我们绕道行经甘南州夏河县,这里有西藏地区以外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拉卜楞寺,规模仅次于布达拉宫。虽然宗教信仰不同,但是我们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这一路上,我们并不孤独。朝圣者们磕着长头,这种虔诚让人佩服。在拉卜楞寺周围,我们见识到了“等身头”:磕头时,双手合掌高举,再触额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后双膝跪地,全身俯伏,两手前伸,额触地面。据同行的一位日本旅游者说:绕寺一圈需要磕头1700多次。
晨雾中的拉卜楞开始温柔展现,伸手就可以触摸。在这片气势恢宏的藏传佛教建筑前,密集的藏族群众脚步匆匆,沿着佛殿长长的经廊、依次用手触摸转经轮。一大片喇嘛身着深红色袈裟、整齐坐在殿内席垫上,晃动身体,口中默念着六字真言。没有法器的鸣响,只有低沉绵长的诵经声,罩在大殿上空和来访者的心头挥散不去。
告别古寺,下一站是西北的咽喉重镇――张掖。马可?波罗曾在这居住过一年,他目睹了张掖昔日的辉煌,我们则在与当地裕固族人的自由接触中领略了现代的荣耀。裕固族是古代回鹘人与古代蒙古人中的一部分相互融合而形成的。这是一个信仰藏传佛教和原始宗教,民风淳朴、热情好客的游牧民族。我们被邀请与当地人共进午餐,一边享用美味的烤饼、奶茶和烈酒,一边享受他们艳丽的服饰和热情的歌舞。
从西出嘉峪关,真正的沙漠便开始了:曾经过往的骆驼商队和出口的货物都要在这里接受检查和交纳税款。当绿色的风光渐渐变成满目苍凉的沙海,著名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就在眼前了。与自然相比,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渺小。
在沙漠里,我们再也难得遇到同路之人,反而跟骆驼贴得更近。骆驼的耳朵里有毛、双重眼睑和浓密的长睫毛都能够为它抵挡风沙。而且它们明显是喜欢沙漠的。沙地很软,人脚踩上去很容易陷入,而骆驼的脚掌扁平,脚下有又厚又软的肉垫子,这样的脚掌使骆驼在沙地上行走自如,不会陷入沙中。
即将到达新疆哈密的时候,一头骆驼的蹄子出了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步履蹒跚。在骆驼的蹄下有一个坚韧的皮层,适宜在沙漠上行走,但在铺设过的路面上行走很容易磨损出血,原来它没出陕西时就已经受伤。可怜的畜牲在疗伤时声嘶力竭地吼叫,我们还为它缝制了四个相当合适的“靴子”。还好我们及时发现,它没有像“黑眼睛”那样的遭遇。
下一站是吐鲁番,这也是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驿站,过往商队在这里歇息并补充给养。建于公元前一世纪的高昌故城遗址是吐鲁番的一大亮点,这是一个需要细心品读的古迹,看完县城周围的遗址就需要好几天。
瞎什的色彩记忆
一天凌晨,帐篷外一阵闷鼓般的声音把我们从酣睡中惊醒,风沙像一堵堵墙壁不断压向飘摇不定、噼啪作响的帐篷,帐外的行装被刮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骆驼低低地垂着头,闭上眼睛忍受着风暴的肆虐。我们别无选择,只好蜷缩在帐篷里等待狂风暴沙的平息。肆虐的沙尘暴算是旅途中最危险的不速之客,也许是好事多磨,谁让前面等待我们的就是喀什呢。
一路上,我们仿佛看到流动的“丝绸之路”上点缀着一枚枚珍珠般的集市。喀什东门外的大巴扎无疑是其中最为璀璨的一颗,当年由长安出发的商旅,无论走天山南路抑或走天山北路,均在此地汇合,如今这里也 是中国西北地区最大的国际贸易市场。
喀什是一座迷人的色彩之城,这里的古代佛寺和壁画令人神往,而各民族的妇女们身着色彩斑斓的盛装,街市上货摊上琳琅满目的水果,几乎每一个瞬间都可以入画。一路风尘仆仆的我们在这里受到了亲兄弟一般的招待。大概90年代时,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商业入侵,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圣域――热情、欢快、友好、和睦。
跨越了中国和吉尔吉斯斯坦的边境后,我们决定孤注一掷,翻越天山。为了回家,这是一个把生死抛之脑后的决定。此时已是初冬时节,就连喀什地区经验最为老道的维族向导都不愿意与我们一起上路。时时都有迷路、冻死、饿死的可能,而且我们的骆驼也没有应付冰雪的经验。但是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有眼前一条路。
坡陡路滑的地方我们用沙石甚至地毯铺路,一路上注意让骆驼远离雪洞和冰缝。当我们最终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牧民的帐篷前时,主人吃惊地以为我们是电影里的“冰山上的来客”。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再也不会有征服天山的勇气和幸运了,但是经历过后才觉得此生无憾。
回家的路不止一条
翻越了天山。进人中亚腹地。12月底,驼队到达了乌兹别克斯坦的古都达撒马尔罕,在当地语言里,这里是“肥沃的土地”。这里向来是征服者的大本营,混居着马其顿人、土耳其人、蒙古人等众多民族。15至17世纪时,这里一直是中亚文化的核心地带。这座神奇的城市就像是远古画册里的样子,马路宽大、广场开阔,气势恢宏。可惜因为人为和地质灾害,已经损坏地非常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一路上与我同甘共苦的兄弟终于忍不住给家人打了一个电话,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旅程,改坐火车回土耳其。我也动摇了,但是如果在这里就结束的话,,必须就地卖掉骆驼。我实在不忍心把它们留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于是,拥抱过后,我们分开了。我继续穿越了土库曼斯坦、伊朗等地,走完了整个丝绸之路。
4月的一个早晨,我们终于到家了。为了让这一路上的忠实朋友也分享喜悦,我们特地用驼铃、花毯、念珠和流苏把骆驼们装扮了一番。对于我来说,这一年的征途就像是对意志和信仰的考验,很高兴我也收获了来自大自然的馈赠――那就是沿途的历历美景和与骆驼的深刻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