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因诗人才、气、性、识的千差万别,情意的千头万绪,环境的不同,经历的各异,志向的高下,审美的差距等等,导致千百年来不同的诗人利用“梅”这一亘古不变的物象,生发出千万种多变的意趣。概括起来,就是“梅”的向度与“意”的向度的多唯综合体而产生的情动于中,以梅颂春;雅人深致,以梅衬景;立象尽意,以梅为妻;意在言外,以梅志节。
关键词:梅花;诗人;象;意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南朝宋人陆凯《赠范晔》)古往今来咏物的诗词歌赋,或杨或柳,或松或柏,或竹或梅,或桥或庙……而在浩如烟海的咏花诗词中,则以梅为题者最多,或言其风韵,或吟其神形,或赞其品格,或颂其节操,或代指爱情,或寄赠友人。
千百年来,梅花一直作为岁寒三友之一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其傲霜斗雪的坚强品性,已经成为某种伟大品格的象征,她不似牡丹富贵逼人,也不似莲花娇羞无比,更不似昙花一现而休。在古体诗高峰时代的唐朝,歌咏梅花的更比比皆是。唐人的咏梅诗,写闺怨、传友情、托身世,也出现了不少以象托意,以意达蕴的佳作。及至宋以后,借梅写其意象之美,赞其标格之贞,吟梅咏志之风日盛。中国文人笔下的梅花,并非简单的写景摩物,往往是其人格的象征或意趣的指向。即所谓以象指意。但由于个人经历的不同、审美情趣的差别、吟咏时心绪的差距、所要表达的旨意不一,他们笔下梅花的风姿各别,以物托意的趣味各异。唐•王适《江上梅》:“忽见寒梅树,花开汉水滨。”表达了春天来临的愉悦。宋•陈亮《梅花》诗:“一朵忽先变,百花皆落后。”这昭示着梅花独领风骚的品位,是遗貌取神的感慨之吟。林和靖的《山园小梅》以象托意:“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意境幽深,志趣旷远。陆游一生爱梅、咏梅、以梅自喻,俨然梅的知音,梅的化身――“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辛弃疾“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临江仙•探梅》),喻指梅花之高洁。元•王冕的《墨梅》诗:“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赞颂了梅的清雅高洁的内在美。清•宋匡业《梅花》:“独立风前惟素笑,能超世外自归真。”借超凡脱俗的梅花,表明他与世无争、超然尘世之情思。
探讨古往今来诗人词人的咏梅佳句,分析显露于字里行间的梅花之象与诗人之意,厘清二者的关系,大致可以梳理出几种不同的“意象关系”。
一、情动于中,以梅颂春
西方文学理论认为,诗歌是受情感激发的诗人与接受的读者之间的一种神秘和不可言喻的交流。郎吉弩斯认为,崇高的诗或含有伟大的思想,或含有伟大的情感。17世纪以后,“情感”(emotion)、“激情”(passion)和“感觉”(feeling)等术语由于受到各种心理学的塑造而越来越具有复杂的内涵和用法。但“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华兹华斯)则获得了很大的认同感。这里的“强烈情感”限定了对诗歌中纯粹情感的强调。而在东方,“情”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的词汇,往往是当作“文”之本体出现在作品之中。如“宣寄情志”(张衡《思玄赋》)、“荡涤放情志”(《古诗十九首》),“情动于中”(沈约),“吐纳英华,莫非情性”(刘勰《文心雕龙•体性》),俱强调文章兴作,情动于中。
诗人因情动于心,而把梅花当作春天的象征,当作赠友的珍馐:“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赠范蔚宗》)利用通感的手法,以梅喻春,折梅赠友,非赠一枝梅,而赠一枝春,情之醇厚,可以意会。“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珍重多情关伊令,直和根拨送春来。”(苏东坡《红梅》)苏轼则异曲同工,“珍重多情”,“直和根拨”,目的同样是――送春来!“忽见寒梅树,花开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唐•王适《江上梅》)“华发寻春喜见梅,一株临路雪倍堆。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来。”(王安石《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姹紫嫣红耻效颦,独从末路见精神。溪山深处苍崖下,数点开来不借春。”(清•宁调元《早梅》)也无不体蕴了情动于心而以梅咏春的情感。
这些诗都是以梅花宣寄情志,作者都从寒梅中体蕴到春天的气息。把自然之景和作者之情巧妙结合在一起,多有喜悦之意,旷达之情。
但也有例外。因情动而思动,因思动而笔动。但情动于中,以梅写春,唐•蒋维翰的《梅花》则认为“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如何入得来?”表达一种对春天的渺茫思绪由然笔端。宋代豪放词人辛弃疾的《临江仙》:“老去惜花心已懒,爱梅犹绕江村。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剩向空山餐秀色,为渠著句清新,竹根流水带溪云。醉中浑不记,归路月黄昏。”如画的意境,精炼的语言和美妙的韵味紧密结合起来,既表情达意,又意韵生动,具有十分感人的艺术魅力。
二、雅人深致,以梅衬景
据钟嵘《诗品序》:“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直寻说”认为,诗人要从感物动情之中直接求得胜语佳句,而不是在前人典故中寻章摘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梅花》)梅与雪为何不同――因为暗香浮动使然。“雪中未问和羹事,且向百花头上开。”(宋•王曾)梅上百花,景致优美,意象高远――作者何尝不想“百花头上开”?
唐•李商隐的咏梅著名诗作《忆梅》:“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可以看作雅人深致的佳品。咏梅而寓意,寒梅早秀而不逢春,以喻人之早秀而不逢时。“定定住天涯”句即有无限人生感喟。商隐大半生奔走飘泊,常为天涯游子,故曰“定定”,无奈而自伤。“最堪恨”者,并非寒梅,而是命运。寒梅开过,一岁又尽,而自己仍浪迹天涯,故有难言之恨。以梅衬景,以景寄情,钱钟书云:“人之非去年人,即在言外,含蓄耐味。”(《管锥编》1484~1485页)
唐•齐己的《早梅》:“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明年如应律,先发映春台。”唐•庾信的《梅花》:“当年腊月半,已觉梅花阑。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树动悬冰落,枝高出手寒。早知觅不见,真悔著衣单。”两首“早梅”诗,表述不一,景色各异。
宋•卢梅坡对雪梅情有独钟,两首《雪梅》雅俗共赏,风格迥异:前者说“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香。”后者认为:“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梅争春雪,孰优孰劣?“三分白”与“一段香”,外表内涵遽分,高下优劣立判,真可谓“不假思索,不生分别,不审意义,不立名言”(朱光潜)。
三、立象尽意,以梅为妻
《系辞上》说: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说明人们已发现语言不能完全表达人们心中的意思,语言所展示的只是人们心中的一部分。老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儒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立象以尽意”,庄子“得意而忘言”,他在论述言和意问题时也是从“道”出发。提出:“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道不可闻,闻不若塞。”(《庄子•知北游》)王弼“言不尽意”,“夫象,出意者也。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触类可为其象,合意可为其征”《周易略例•明象》,在《老子指略》里,王弼说:“……名必有所分,称必有所由。有分则有不兼,有由则有不尽。不兼则大殊其真,不尽则不可以名。……然则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离其真,……是以圣人不以言为主,则不违其常;不以名为常,则不离其真。”挚虞“文章者,所以宣上下之象,明人伦之叙,穷理尽性,以穷万物之宜者也”(《文章流别论》)。刘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意理应”(《文心雕龙•神思》)。这些古典文论,都阐发了言、意、象的关系。但其主旨都是立象尽意,意在言外。
自古以来,爱情一直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抒写爱情,反映在封建礼教统治下,人们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以及遭到迫害、受到挫折时的悲愁与哀怨,也就成为诗人们的重要内容。一些对爱情的大胆追求与歌颂之“意”往往是以“梅”之象来表达的。在表达时,以象蕴意,以象达意,使得中国诗歌在封建礼教统治下对爱情的表达注重含蓄、反对直露;注重神韵,反对说理。
林逋的《山园小梅》:“众芳摇落独喧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擅板共金樽。”这首诗被认为是咏梅诗中第一。全诗不见一处“梅”字而字字写“梅”。全诗着眼“独喧妍”、“风情占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偷眼霜禽”、“断魂粉蝶”,几个意象层层推进,立象尽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采用拟人的手法,“先偷眼”极写白鹤爱梅之甚,它还未来得及飞下,就迫不及待地先偷看梅花几眼;“合断魂”一词写粉蝶因爱梅而至消魂,把粉蝶对梅的喜爱之情夸张到极点。特别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是成为千古绝唱。这梅花是清丽淡雅的,寄托了他“妻梅子鹤”的隐逸情趣。意广象圆,机灵感捷,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也成为一段文坛佳话。
清代诗人张问陶的妻子林佩环:“修到人间才子归,不辞清瘦似梅花。”也学习林逋通过梅花寄情表意,表达对丈夫一往情深的爱情。
四、意在言外,以梅志节
“意”自司马迁等的“诗言意”开始,正式作为一个文论术语,大概要从陆机《文赋》算起。“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此“意”是指通过构思所形成的“意”,而构思是指才、气、性、情、志、识、审美等主观因素的活动,构思完成,这些主观因素就呈现出一种审美性的凝聚――意。
也许是特定文化氛围的影响,中国人格外喜欢通过梅花这一物象表达自己的言外之意。如陆游酷爱梅花,因为它象征着气节。往往以梅花自喻,意在言外,引人深思。他的《落梅》诗说:“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合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梅花开时不畏严寒,落时不恋春光,来得光明,去得磊落。通过雪虐风饕更加凛然之梅花,显示高坚之气节,表达言外之旨意。陆游心仪的正是梅花的这种高洁品格。他甚至幻想“何方可化身千亿,一对梅花一放翁”(《梅花绝句》),希望终身与梅花为伴。明•徐渭《题画梅》:“皓态孤芳压俗姿,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高格,莫怪梅花着地垂。”孤芳自赏的情绪,跃然纸上。
“天地寂寥山雨歇,几省修得到梅花。”(谢有《武夷山中》)表现了作者坚持民族气节的高尚追求。“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则表现了朗咏与酣饮于青山绿水之间的隐逸生活,表明只愿诗酒狂放、隐逸终老的心志。“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发,百花皆后春。欲传春信息,不怕雪埋藏。玉笛休三弄,东君正主张。”(宋•陈亮《梅花》)形神兼备,志趣悠远。
王国维认为,诗文“有造境,有写境。”“有有我之境,又无我之境。”同是写梅花,秋瑾《咏梅》与张大千的《梅痴》截然不同。前者写道:“举世竟言红紫好,缟衣素袂岂相宜?天涯沦落无人惜,憔悴欺霜傲雪姿。冰姿不怕雪霜侵,羞傍玉楼傍古岑。标格原因独立好,肯教富贵负初心?”后者咏之:“种梅结宅双溪上,总为年衰市中宣。海角天涯鬓已霜,挥毫蘸泪写沧桑。五洲行遍犹寻胜,万里迟归总恋乡。殷勤说与儿孙辈,识得梅花是国魂。”尽管都有有我之境,但二者给人的感受是相异的:前者欺霜傲雪,独立标格;后者鬓霜写沧桑,迟归总恋乡。前者自傲中有一丝凄凉,后者沧桑中添一份自得。
宋代婉约词善于抒动人之情,写言外之意,描人间悲欢离合,发世上喜怒哀乐。如李清照的《渔家傲》以梅自喻,抒感时伤世之情,表面看似描摹物象,实际上却别有寄托――“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落脚点在“不与群花比”,表达一种高远的志向。
同样是《卜算子•咏梅》,陆游与毛泽东的感受因各自的经历、志气、意象不同而有异。前者“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后者“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作为咏梅诗词最多(百首以上)的名家,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笔下的梅,风姿各别,寄托的情思也因事而异,其最为著名的《卜算子•咏梅》以孤高寂寞的梅花表现自己的操守和傲骨,被后人广为传颂。毛泽东这首词真正做到了“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起句就以健笔凌云之势,表现出了与陆游明显的不同的胸襟与气魄,既有一种时间的流动感,又为稍后写雪中之梅作了饱历沧桑的准备,词句挺拔,气势昂扬。“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表明环境的险峻,寒威的酷烈,梅花之艳丽,梅花之傲岸。诗人笔下的梅花充满着自豪感,坚冰不能损其骨,飞雪不能掩其俏,险境不能摧其志,这和陆游笔下“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的梅花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丛中笑”三字,以传神之笔写出了梅花与山花共享春光的喜悦,既谦逊脱俗、又豁达大度;而“群芳妒”的,是他孤芳自赏、离群索居的情绪。以梅志节,同中有异。
同是写梅,或红梅“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苏东坡),或白梅“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王冕),或野梅“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黄庭坚),或古梅“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萧德藻),或瓶梅“寒水一瓶春数枝,清香不减小溪时”(张道洽),或早梅“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柳宗元),或墨梅“画师不作粉脂面,却恐傍人嫌我直”(赵秉文),或鸳鸯梅“并蒂连技朵朵双,偏宜照影傍寒塘”(冯子振),或枯梅“奇香异色著林端,百十年来忽兴阑。尽把精华收拾去,止留骨格与人看”(吴淇),或落梅“和风和雨点苔纹,漠漠残香静里闻”(律然),或病梅“以曲为美,以欹为美”(龚自珍),或残梅“侯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欧阳修)……相同的梅花,不同的意趣。因诗人才、气、性、识的千差万别,情意的千头万绪,环境的不同,经历的各异,志向的高下,审美的差距,等等,导致千百年来不同的诗人利用“梅”这一亘古不变的物象,生发出千万种多变的意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概括起来,就是“梅”(象)的向度与“意”的向度的多唯综合体而产生的情动于中,以梅颂春;雅人深致,以梅衬景;立象尽意,以梅为妻;意在言外,以梅志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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