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儿都是杏坛】杏坛

  吾友樊阳,向来深居简出,与世无争,近日突然走红,饱受媒体骚扰。看到他拙于应对的样子,我不免有些愧疚,但又忍不住窃喜――日前上海之行,有意栽的花是去复旦大学演讲,无心插的柳便是把他“出卖”给了媒体。
  樊阳是上海市一名中学教员。业界所知,是他带的毕业班,成绩总是拔尖――这只是他的“稻梁之谋”。最让他倾注心血的,是每个周末在家免费开设的“人文私塾”,给一些有兴趣来听的学生讲授文学、思想和时事,坚持了整整二十年。虽然桃李满天下,却是酒好巷子深,自斟自饮,不亦乐乎。
  此番拜访,听他发了一些牢骚。那几天上海最低气温零度以下,我进门以后,他和妻子管立勤女士让我紧贴空调落座,我还是感到寒气袭人。我知道如果没有客人上门,他们不会开空调,只说是习惯了。但是周末为孩子们打开,这也成了习惯。樊阳告诉我,他最大的困扰,是越来越多的家长,不让孩子来听他的免费课,而宁愿去上高价补习班。
  几天后我看到某媒体和他的对话,再一次体会到他的这种心情――
  记者:看学生一个个走了,你会不会很伤心?
  樊阳:(提高语调)当然很伤心了!我最伤心的就是这个事!比如一个女生,她原来就喜欢追星、漫画,后来慢慢真喜欢文学了。从原来根本不读书的,变成了喜欢读书。但是高二了,她父亲的影响力显然更大。中秋节时,她爸爸来了,和我谈一谈,我就知道,哦,不来了。我很失落的。因为这个孩子是有变化的,但是最后还是被现实功利拉走了。我一直经历这种打击……
  
  回到酒店,我意绪难平,上网发了一条微博,简单说了他的事情,推荐媒体关注。有些意外的是,当天就有近千人转发,数百人评论。两天后,十多家媒体的约访就找到了樊阳。这期间我和樊阳通过两次电话,我有些失望地发现,成为了媒体宠儿,他一点也不享受,反倒是满心苦恼。他抱怨说,媒体写得太感人了,不大像他自己。我说每个媒体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视角,你就不用对号入座了。话虽如此,当我读到下面这一段对话时,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
  记者:当时你还没解决住房,上课地点怎么解决?
  樊阳:就一群人坐在复旦大学的一个花园里。
  记者:当时是怎样的情景?
  樊阳:复旦的那个花园,叫曦园。我记得很清楚,冬天很冷,我们都穿着滑雪衫。从春天讲到冬天,我们有个女学生还去摇梨花树,弄得满头都是。有时候会引人注目,我就声音放低一点。
  记者:在曦园讲多久?
  樊阳:三年时间。买了房子后,周末就把儿子送到外婆家,在儿子卧室讲课。学生们来了就席地而坐。
  
  这让我想到两个情景。几年前我去山西平遥,看了那里的文庙。那是中国现存最早且最完整的文庙,其中有号称规模最大的科举史展。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幅浮雕,题为《杏坛设教》,描绘孔子讲学的故事。我停了下来,伫立良久,遥想春秋乱世,荒郊野岭,孔子携弟子席地而坐,诵诗读书,弦歌鼓琴,这是何等的伟业!把这种有教无类、浴沂舞雩的讲学当作科举的源头,又是何等的谬误!
  后来我去印度旅游,参观鹿野苑,再一次感受到这样的震撼。相传释迦牟尼在菩提伽耶觉悟成佛后,西行二百公里,来到鹿野苑,于菩提树下,向五位侍者讲授佛法。五位侍者有所证悟,旋即披上袈裟,成为世界上最早的佛教僧侣。这就是佛教史上的“初转法轮”。我们到时,夕阳初下,落霞满天。那棵古老的菩提树下,仍然坐了一众信徒,听一位僧人讲佛论道。尽管游人如织,此地一片寂然,唯有娓娓教诲,穿越时空而来。虽然言语阻隔,但我仍然席地坐下,倾听半晌。
  我把这两个场景的照片找了出来,发给樊阳。我并无意要拔高他的行为。我发这两张照片,除了表达我的敬意之外,也是想要对他说,其实孔子和释迦牟尼的讲学也并不神秘――只要我们想要分享知识,哪儿都是杏坛;只要我们想要学习,哪儿都是鹿野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