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处依山傍海。与山为伴,以海为邻。前行不出二十分钟即是海,看朝暾初上,碧浪熔金;往后走十多分钟即是山,望山衔落日,天地苍茫。不过总的说来,也许我是山民出身的关系,日常生活中去海边的时候不多,但山几乎天天爬。说得夸张些,饭宁可一日不食,山不可一日不爬。不爬山放松一下心情舒展一下思绪,整个人就像要发霉萎缩似的。
但有两个时节我一般不爬山。一是五月槐花飘香之时,一是十月野菊吐艳之际。这是因为,槐花开的时候,总有人上山采槐花。不,若是手采倒也罢了,往往提着大口袋扛着长钩子搭在树上生拉硬扯。“咔嚓”一声,甚至整棵树都拦腰拉断。而后坐在树桩下,双手左右开弓撕扯槐花。那分明是暴力。看着实在让人心疼,让人气愤。有几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斗胆上前劝阻。好的置若罔闻,差的反唇相讥:“你这人是不是有病?”眼不见心不烦,只好不爬山。熬过这几天再说。远远闻得槐花香,却近前不得,那可真叫郁闷。甚至迁怒于槐花:刺槐刺槐,干吗花不长刺?要是长刺,看谁敢拿来做包子馅!
那么十月呢?十月野菊花开了。和槐树花不同,野菊花很低调,在树荫下,在草丛中,在小路旁,静悄悄开了。这一带的野菊花大体有两种,一种比铜钱大,淡蓝色,如白花瓣淡淡染了纯蓝钢笔水,花蕊则嫩黄嫩黄。一片淡蓝,点点嫩黄,清秀,清丽,清纯,简直是“纯爱”的象征。另一种比铜钱小,一色金黄。喜欢横长,一丛丛,一簇簇。在荒草坡哗一下子四下溅开,或在石崖忽一下子金灿灿垂下,生机蓬勃,顾盼生辉,活像“我的野蛮女友”。可惜“天敌”来了,除草机!去年开始来的,磨盘大小,一圈锯齿,旋转如飞,锐不可当。一人手扶长柄,轰隆隆,咔嚓嚓,“地毯式轰炸”一般扫荡过去。逆我者亡,顺我者亦亡。碰草草倒,触花花折,野菊花当然也无由幸免。于是我不再爬山了。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
躲了几天后,终究按捺不住。不出所料,日前下山路旁好端端两大片淡蓝色的野菊花,此刻一片狼籍,惨不忍睹,赶紧走过。走到出山口看山小屋跟前时,见四五个除草工正在调试除草机准备进山。我略一迟疑,问他们不除草不行吗?“不行,要防火的。火总是先从草烧起。”我又说那么等花开完再除不可以吗?“不可以,来不及的。整整要除一个月呢。”这时,其中一位五六十岁的面容清瘦的除草工反问我要留什么花,我说野菊花。随即用手指着刚才下来的那面山坡,“就是那片淡蓝色的花。过几天还有金黄色的要开,不能留下吗?等它们开完了再除也好。”他摇摇头道花和草长在一起,很难留花不留草。我只好实话实说:“我是搞文学的,没有花,没有草,树林里光秃秃只有树,哪来的文学?哪里写得出诗歌散文啊?”没想到,这几句话起作用了,这位清瘦的锄草工当即吩咐同伴:“往下把花留着,留给这位写诗写文章。”我连声道谢。的确是由衷感谢,颇有绝处逢生之感。
对方接着告诉我,他小时候也喜欢文学,看了很多小说,诗歌散文也看,还写过诗。只因家庭成分不好―爷爷算是资本家,父亲解放前在银行当过职员―结果“文革”中不允许自己上高中。这不,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早早起来上山除草。不除草干什么呢?什么本事都没有。写诗?说罢叹息一声,清瘦的脸庞明显透出凄苦。我一时语塞,怅怅地看着他扛起除草机,看着他和同伴们转身上山那瘦小的背影。
黄色的野菊花盛开的时候到了。我仍爬山。山上果然有野菊花剩了下来。星星点点,在没了荒草的树林里格外显眼。却不知为什么,没了原先的蓬勃生机,似乎漾出几分凄楚。开得最好的是小半截破旧的砖石墙那里的一丛。墙紧贴山坡,那丛野菊花从墙头荒草中披挂下来。枝条固然下垂,但每一朵花都往上翘,对着阳光齐刷刷抬起脸来。一张张金黄色的小脸,质朴,清癯,楚楚动人。几次我都想折一两枝带回插在书房案头,但每一次都怅然作罢。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