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6日安徽的第一场大雪中走进砀山县曹庄镇王屯村,记者首先注意到的,是整排整排被拦腰砍断的梨树,一些已经有10年树龄的梨树被连根拔起,堆在房前屋后,或者被当作“梨笆”插在地边。一辆机动三轮车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上面满载着断为数截的梨树。农民们说,这是经常的事。
2004年11月29日,在南京下关果品市场,记者遍寻砀山梨无获。在南京市果品批发市场,记者一直走到市场的尽头,才看见了仅有一名砀山梨批发商张学强。他说,这两年生意没以往好做了,2004年中秋前后,砀册梨的市场批发价是每公斤一元,比起往年,价格大为下降。
4吨砀山梨净挣400元
素英家仅有6棵梨树,2004年赚了900元。1公斤梨子能卖5毛钱,已经算是个好价钱了。2003年是个丰年,她家收了8500公斤梨子,虽然卖了2000多元,但却赚不回投入的3000多元。当时梨子只能卖到一公斤3毛钱。
蒋素英是砀山县良梨镇郭庄人。良梨是砀山梨的发源地,远近闻名的“梨树王”就在郭庄。和其他的地方不同,这里的梨树粗壮而高大,很多树龄都超过百年。
“现在老百姓种梨都赚不到钱。有的都吃不上饭了。”郭庄村长郭思昌这样对记者说。
村民郭昌贤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表现得很沉默,倒是被村民尊称为“大爷爷”的邻居郭德修替他抱不平,给他家算了这样一笔账:
“他家5口人,一个人8分地,这还包括住宅面积。除去房子,也就一个人5分地,今年的梨树,一共收了8000斤梨,一斤2毛钱出去,这才是1600元。再去掉1200元的农药、化肥,还有农业税,能剩下多少钱?一年收入不到400元!”
阳光照在郭昌贤家的庭院里,院子很大,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彩色瓷砖砌成的屏风,现在已经斑驳了。“大爷爷”吸着旱烟,指着身后的房子对记者说:“房子都是早几年盖的,现在已经盖不起了。”
在郭庄,家家户户地里种的都是梨树。梨树比10年前粗了一圈,结的梨子也更好了,但价钱却远远不如当年了。据蒋素英说,以前缴四五百元税根本不成问题,现在才收三四十,但村里还是有一半的人缴不起,到了收税的时候,村长带着人去家里搬东西,抱电视机,还在广播里天天点名催款。
对于现在的这种情况,村长郭思昌说:“不种也得种,但是前途不大……无可奈何。”
50万亩“赔钱树”
“养了十多年的树,砍了谁不心疼啊?但不砍吃不上饭啊!”砀山县曹庄王屯村的王洪建向记者说起自家砍树的无奈。
位于砀山县西部的曹庄镇并不是县里最早种梨树的地区,他们是在1993年前后栽的梨树,那时候梨子的价钱很好,每公斤能卖到2.5元。因为梨树的生长大概需要5年时间,曹庄梨树投产,也就是在1998年,价钱还勉强能达到每公斤1.7元。但从1999年开始,梨价就再没有超过一元钱一公斤。最低时一公斤梨甚至卖不到两毛钱。这就是说,5公斤梨还卖不到一瓶矿泉水的价钱。
现在村里剩下的梨树已经不到一半了。
那些免于刀斧的梨树,境况也好不了多少:地里的草长到膝盖那么高,梨树的枝条杂乱地生长着。王洪建说,种梨的人都出去打工了,到了收获的季节,请几天假回来,收多少是多少。
记者看到,在一片片绿油油的小麦地里,梨树稀稀拉拉地分布着。不少农民把梨树改种了杨树、麦子和油菜。他们说,这些地原来都种满了梨树。那时候,年轻姑娘结婚,了解男方的家产,不是看他有几间房子,多少电器,有没有摩托车,而是看他家里有多少棵梨树。
那时在农民心中,梨树确实是摇钱树。
如今“摇钱树”成了“赔钱树”。王洪建摸着头说,“你看咱这庄,砍了一半多了。”
这样的结果,在七八年前村民们是绝对想不到的。
“为什么都种?一窝蜂、一刀切、一阵风,也没专家咨询论证,也不研究,国家上项目都要研究论证,咱没有这些。一看赚钱、有经济效益,鼓励老百姓都种。各级政府都这样。”王洪建说。
农委杨鹏程主任介绍,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政府确实为推广砀山梨做了大量工作:宣传引导和扶持。把致富农民作为典型,组织参观学习,提供免费的技术支持和指导。在财政贷款方面也有相当的倾斜,并发给补助。
那时整个砀山一哄而上,村村有梨,家家种树。果树面积从当时的不超过50万亩发展到现在的75万亩,梨也从约 30万亩发展到50万亩。不仅如此,全国各地也纷纷从砀山引进梨树苗,导致现在砀山酥梨的产量只占全国的1/10。
郭德修说:“没想到这一推广梨价就直线往下降。”
7成年轻人外出打工
“只要外面有口饭吃,我就上辈子不回来了。”
50岁的王玉英和老伴儿、两个儿子,一家全在新疆打工,一年下来4口人挣了2万多元。她家的2亩梨树就全交给侄子照看了,侄子辛苦了一年,才从这些梨树上挣得800元,刚够吃的。
王玉英家的半个屋子都堆着空空的木质梨箱。屋外就是她家曾经的梨树。
“比在家里强多了!”虽然在新疆受到过拖欠工资、违约等委屈,但王玉英仍然不停地说外边很好。
记者在郭庄、戴庄、王屯、枣园等村采访时,看到的始终是一扇接一扇紧闭的大门。即使家里有人,也多是老弱病残。在戴庄,一家人只剩下两个老人, 8个孩子全都出去打工了。老人翻出木凳让我们坐,凳子歪一下,能听到灰掉到地上的声音。
10年前,村里人丁兴旺,即使外面一个月给1000元,也没人愿意出去打工,大伙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种梨上。村民们告诉记者:“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能出去的都出去,连抬棺材都没人了!”
农委的杨主任证实,目前,砀山县有70%~80%的农村青年劳动力在外打工。前段时间,一家企业在县里招收 500个工人,只有15人应征。
出去打工的人往往连春节都不能回来,孩子们很少能见到自己的父母,有的长到十三四岁也就跟着父母一同外出打工――他们所面对的并非如何生活的问题,而是生存。
正如村长所言:“(打工)那是没办法,有办法谁出去?”
种地赚不了钱,没有外收入,根本无法维持生活。
只有打工。
“农民经不起这种失败”
根据安徽省农业委员会提供的资料,2004年安徽全省的收入较2003年增加了15%。但是来自砀山县农委的数据表明,该县2003年人均收入仅为 1400元,仅为全省人均收入的65.8%。
砀山县农委主任预计,2004年有望突破人均2000元,增幅达43%。但增幅大多数来源于外出务工的人员工资,务农人员一人只能增收五六十元。
砀山县前政协主席王钦孔表示,政府在此过程中也作出过努力:招商引资搞加工,组织农协搞流通,传递信息高科技,提高品质卖高价。但市场无情。“这个东西不要去保它,市场是该淘汰就淘汰的。”50万亩砀山酥梨,已经调整到现在的30万亩。新增不到两万亩的日韩新品种梨,价格与lo年前的酥梨相当。然而,当规模发展到10万亩时,其价格会比现在的砀山酥梨还要贱。
记者了解到,砀山县曾经在推广梨树的时候实行过补贴政策,农民每栽一亩梨可以得十几元补助。另外,政府还在贷款方在进行了政策倾斜。但是现在面对大批被砍的梨树,政府的解释非常简单:这是市场规律。
可是农民经得起这样的失败吗?
据媒体2004年12月12日的报道,在河北固安县宫村镇,大白菜地头的收购价格是每公斤4分钱――这是1998年来的最低价格。11月26日凌晨,记者在砀山县振兴农贸市场看到,每公斤芹菜的批发价格则是8分钱。就这个价格,菜贩子还嫌贵,一车的芹菜直到早上6点还没卖出去一棵。
南京大学商学院经济系主任沈坤荣教授表示,农民需要负责任的政府,需要政府引导合理的种植行为。这就意味着,政府应该由管理职能向服务职能逐步转变。此外,还需要种植业协会的协调。
沈坤荣教授认为,以前是计划经济,农民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现在把农民推向市场,他们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和自由。但是,农民获得市场信息的能力较弱,把农民推向市场是有风险的。
记者看到,在砀山,这已经不再是潜在的风险,而成为了一种对农民的实际伤害。在市场与农民之间,政府和农业协会应起到一种缓接冲作用,降低农民进入市场的风险。一旦没有这种作用,在信息不透明和不充分的现实下,等待农民的将是变化莫测的市场风云。
盲目追随市场的,除了农民还有“拍脑袋”的地方政府,但苦果最终却只能由农民独自承担。
正如沈教授所言:“农民经不起这种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