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成:政府特殊津贴接受者,1918年6月生,广东省中山市人。自幼喜画,1935年发生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时,在北平学联中负责宣传工作,以漫画技法画抗日宣传画,向军警和群众宣传,开始漫画绘画生涯。1942年武汉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入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任助理研究员。1946年辞职赴上海,走入漫画生涯。
方成不像名人,打电话去他家,打算预约采访,方成说,“你现在就来吧。”我迟疑了一下,“我先看看您资料吧。”“你在路上看吧。”话音还往上挑着,一幅逗乐捧哏状。电话里他仔细告诉我,怎么走,他家具体方位。电梯里阿姨说,“你们采访方成吧,他可是个开朗的老头。”来采访的人多了,方成都让记者把名字、联系方式、所在媒体都记录在他个人的小通讯录上,“名片容易丢,通讯本好保存。”方成还饱有传统待客坐姿礼仪,必恭必敬地坐在沙发上,两腿并拢,手放在膝盖上,腰板挺得老直。仔细看他的通讯本,已有一厚摞了。“我还没仔细看您的资料,您不介意吗?”“没事,你说吧。”他拍了一下膝盖,挪了一下位置,反而更凑近记者。
《武大郎开店》
一幅漫画里,武大郎开了一家店,他的伙计也都个头矮小,伙计还对来客振振有词地说,我们掌柜的有个脾气,比他高的都不用,而桌子后面、桌子腿底下还有人。这幅漫画是现年89高龄方成的成名作。他1980年创作的“武大郎”这个词,现今还被人们常常用来比做“妒才嫉能”的人。他的构思来自日常生活观察,“有些领导本事不高,下边有水平高一点的,领导害怕,下面做干部的开展工作不容易。”
后来,《武大郎开店》被改成河北梆子演出,“一张漫画能变成一出戏,全国有名,呵呵。”方成边回忆边乐,这是他活到老记得最深的一件事情。他甚至把当年广播电台播放的梆子戏录音,“电台播放了2回,头一回我没录全,第二回我等着报纸预告什么时候播。”现在方成还保留着这段录音,“只是可惜没有录相。”
1979年,方成参加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闭幕时,他听到邓小平讲到不要把文学艺术跟政治联系。虽然拨乱反正的文件尚未下达,但方成心领神会,“一听,不反右派了。”开完会,方成跟《人民日报》国际部领导申请二三个月假,准备开个人画展。当时的中国从反右运动到文革结束,已经有二十年的时间没有人敢画国内时事讽刺漫画,方成是文革后开漫画展第一人,他除了《武大郎开店》之外还一口气创作了近百幅漫画,这些画张张直指社会弊端,画展立刻轰动全国,巡回展览十几大城市,“大家都来看我是怎么画的”,各大城市报纸也议论纷纷。
1980年,读者投票评选《人民日报》新闻作品优秀奖,美术作品中只有两件获奖,一件是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还有一件就是《武大郎开店》,这也是漫画作品首次获得该项荣誉。伴随着漫画展的成功和《武大郎开店》所产生的巨大影响,方成这个名字也在中国家喻户晓,他与漫画家华君武、丁聪并称为中国“漫画界三老”。
幽默成家
方成一点都不闲着,我们到之前,他还在给报纸写“有关幽默”的专栏文章,招呼我们先坐,他到屋里保存word文档,关手提电脑。他笔耕不缀,每天工作8小时,十几年来写了十本书研究什么是幽默。方成在幽默讽刺艺术的自耕地上全面发展,不单画漫画,还把漫画的灵魂――幽默当学问研究,他还写杂文、写相声,这点是很多人不了解的。“我50年代的时候就写相声了,我写得不好,没有什么让人记得住,但喜欢写,写简单的,写的不好也发表了。”方成一点不避讳自我评价。
方成的研究方向来自一个偶然的聊天话题。1979年的一天,侯宝林来方成家,问他到底什么是幽默。方成一想,唉,自己画了一辈子漫画,搞了一辈子幽默,还真不是特清楚幽默是什么,两人说了半天都没说明白,干脆,又约了漫画家李滨声一起到方成家继续聊。聊了一上午,但最后还是没搞清楚。方成还从人民日报社借来个录音机,录下好几盘磁带,至今他还保存着。方成是个认真的人,从这以后就开始查阅国内外各种关于幽默的资料,这一查便发现了问题。他查了林语堂写的《论语》,包括鲁迅、郁达夫写的,但都是写幽默有什么好处,“林雨堂也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是幽默”。于是他又查《辞海》,但其中说幽默是一种修辞方法。方成一想,不对呀,我画的漫画挺幽默的,可是一个字没有,从何而谈修辞?他又查《英国大百科全书》等各国一系列辞书,“我有创作体会和经验,它们没有一个说对的。”
方成出第一本研究幽默的书,也颇曲折。当时,方成写了一篇5万字研究幽默的文章投往《文艺研究》,但只刊登了7000字。三联书店的老板范用看见了这篇被删节的文章,想转载在他主管的《新华文摘》上,便给方成打电话。范用一听事情原委,原来此文还有未刊载的内容,决定出书。从而,《幽默?讽刺?漫画》出炉,这本书发行3万多份,在当时发行量很高。在美国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的图书馆里,还能找到方成有关幽默研究的这本书。方成算是中国幽默研究的第一人了。
不过,后来,学术研究类的书在市场都不吃香了,方成后几本研究幽默的书发行都不好。“出版社都找歌星影星出书,一发就是100万份,卖得好。但出版社出版正经书,才能拿到书号。我的书就给人家搭配的。”方成调侃自己,“书店老板一看我的书,‘方成,这谁?不知道,来一本吧。’”他也调侃现今不读书的社会现象,“有人去书店,想买巴金的书,老板说没有,顶多一斤。”
方成爱读鲁迅的书,读书也很仔细。他读《鲁迅全集》时,根据鲁迅言论的关键词做了一整本索引,比如鲁迅谈论“奸商”,在全集的第几册多少页他都有记载。为给记者看他做的索引,89岁的他嘴里嘟囔着,“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摔跟头”,一边搬出小楼梯,“噔噔噔”往上爬,去书橱最顶上拿出这本“宝贝”。这本索引记录在当年最常见的硬塑皮小方本上,本中前言后语都记录得工工整整,“方成1979年”。“您这索引可以出书啦。”“谁出啊!”方成呵呵笑。我也着实被方成的藏书怔了一下,客厅整墙的壁柜都是书,而这样的书橱,方成有3个。
平生就爱捧哏逗乐
方成从小在北京长大,少年时的他腼腆内向,见了女孩就不敢说话。虽然从小就爱在墙上画一些涂鸦之作,但方成从未想过会走上漫画这条道路,他从小就立志要做一名优秀的医生。1935年,北平爆发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当时17岁的方成带着两大包药品也夹杂在学生游行队伍之中,一心想当医生的他准备抓住时机救治病人。但正是在这个时候,因为抗日宣传需要,他被学校逼着画了此生第一张漫画。
这张漫画特别简单,却成为了方成日后几十年漫画道路的起点。高中毕业后,方成考上国立武汉大学化学系学习制药,仍然准备将来从医。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随着武汉的沦陷,方成随学校一起来到了战争大后方四川乐山。在这个大山深处,方成因为创作学校壁报再一次画上了漫画。这些发表在壁报上的作品主要画的是学校里的艰苦生活,简单却也不失有趣。大学毕业之后,方成到四川一家化工所作了一名普通的技术员,平时要动画笔的时候就是给周围的人画一些简单的素描像,漫画对于他的生活仍然是可有可无。
但是人生的转折点就发生在这个时候,方成初恋,爱上一个比他大一岁的学外文的女孩。这女孩喜欢画像,方成改行就因为她。两人相约去乐山看大佛,没钱就走着去。方成想起这段往事就笑,“她会点广东话,用广东话跟我说:‘明早喊我’,这句广东话听起来就是‘明早爱我’,我说:‘好,明早就爱你。’”最终,女孩觉得她比方成大,不答应和方成结婚。初恋失败,方成几乎每天晚上都失眠,他决定去遥远的上海寻找一种全新的生活。
上个世纪40年代的上海是中国漫画界的摇篮,米谷、丁聪等诸多著名漫画家云集在此。与其他上海漫画家大都画单幅讽刺画不一样,方成刚开始画的都是这种模仿英美手法的连环画,凭借这种幽默的连环画,方成逐渐在上海漫画界站稳了脚跟,他的作品越来越多地发表在上海《大公报》与《评论报》上,后来被著名的民主杂志《观察》聘为漫画版主编。但当时的上海白色恐怖加剧,政治空气日益紧张,于是方成又去了香港,加入了由共产党组织的“人间画会”,张光宇任会长,游允常、王琦、黄苗子、黄永玉、廖冰兄、丁聪等都是会员。
在香港时,方成曾与黄永玉住在香港九龙荔枝角的九华村一个农家小院里。同时,这个村子还住着黄薇夫妇、臧克家、李岳南、叶筠夫妇等人。方成回忆,“这期间,穷困的生活,迫使我们合住在一起,生活起来,真的像一家人一样。”同为道中之人,方成回忆端木蕻良和萧红不免叹息。“可能是出于对萧红的同情,大家一般指责端木。在香港生活很困难,大家又都没有钱。萧红得的是痨病,要花很多钱,一切医药费都是端木掏,不知有多难。小两口打架是常事,多事的人拿这些说事。端木从不为这些事辩解,问心无愧。”
解放后,方成与许多内地文化名流一道回到内地,他先是到了《新民报》社(《北京日报》前身)任美术编辑,然后调到《人民日报》任美术编辑。不久,开始反右运动。方成写了一篇国内杂文《过堂》,讽刺教条主义,被划为“右派”,只是内部掌握,对他手下留情,没让他戴帽子。但“文革”开始,他这个“漏网右派”被抓进牛棚,劳改十年。因为“文革”,方成的发妻英年早逝。方成边含泪边发笑,“就因为《过堂》。那现在《过堂》在哪里呢?”方成走到书柜,拿出两本杂文经典集给我看,“在书上呢!”他调侃,“有意思吧,原来反党,现在不反了,成好东西了,成经典了。我不后悔写啊,它不是入书了吗?成笑话了。谁对啊,还是我对啊。”除却《武大郎开店》,《过堂》的前后事也是方成印象中最深的事情。
调皮生活
有人回忆方成,记忆中的他是一个“自行车专业户”,去哪都骑个自行车。他骑车骑了70多年,每天骑自行车出去取信、寄信、洗照片、办事,连外出的机票也是他骑自行车亲自去买的。方成直到85岁才终于住上1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儿子给装修的,他逢人便说自己住上了“五星级”。他以前的房子只有30多平方米,两个小房间、一间卧室、一间“多功能厅”,既是客厅、书房、画室,又是餐厅。
方成接打电话时声音特别洪亮。有个记者托方成的儿子联系采访他,电话打到家里,方成接,记者以为是方成的儿子,于是问:“你爸呢?”方成诧异:“我爸爸早死了,你找他呀?”
方成给自己画了幅自画像,画像中的他脚踏自行车,侧头远望,神态悠然,并配打油诗一首:“生活一向很平常,骑车作画写文章。养生就靠一个字――忙!”他自我介绍,“自谓姓方,但其父其子都是姓孙的;乃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但宣读论文是在中国化学学会;终生从事政治讽刺画,却因不关心政治屡受批评。”
方成常年吸烟,外出期间一般每天要吸20支,在家里因为工作忙每天抽三五支也凑合。有回途中休息,大家吃雪糕,方成抽烟,问他为什么不吃雪糕,他理直气壮:“那点不着!”他的书房放着沙琪玛,他说,“我嘴馋。”
他也爱喝黄酒,偶尔也喝干红,席上常念念有词:“葡萄美酒要干杯。”一口气喝上一瓶,回了房间则“醉卧沙发君莫笑”。
饭桌上,他会频频举杯,有时说:“您随意,我干了。”一饮而尽。有时说:“您随意,”停一下,“我也不干”,碰杯。
有次去酒厂参观,厂长见到方老,疾步上前:“久闻大名。”方老与对方热情握手:“大闻酒名。”没想到,这脱口而出的妙语后来竟然成了酒厂的广告词。
他饭量不小,但有节制,不论饭菜好歹不挑剔也不过量,吃到一定程度他就用手在腹部前方划弧线,呈西瓜状,以示“饱”。
有人请他题字,他为难:“我没练过字呀!”推辞不过,于是挥毫泼墨,写道:“没正经临过帖,下笔歪歪斜斜,横不像横撇不像撇,谁敢要我敢写。”
出门坐飞机,有些飞机不靠廊桥,要乘短途大巴车,大巴车上的座位很少,抢到的难度很大,方成老吃了面相年轻的亏,既抢不到座位,又没人给让,正巧有人问他高寿,他马上应到:“我还不到90呢,站着没问题。”
他时常还会嘟囔两句,一次和朋友乘电梯,大家要往上,不知怎么被下面叫下去了,不由得抱怨两句,他漫不经心地说:“还是电梯好,能上能下,我们有些干部能上不能下,还不如电梯呢。”
他出门不喜欢带拖着长线的大助听器,他说那样会让人觉得“像个老头儿”。他总说:“当老头儿真没劲!”他看见我穿着靴子,又嘟囔着,“你们都穿摩登鞋,我只穿布鞋,20块钱一双的布鞋。”他说他生日时候别人老请他吃饭,所以他不告诉我他什么时候生日。我再三问,他挺绅士地笑嘻嘻捧着我的脸,亲了一下,以示谢意。
不亦乐人乎
方成有两拨朋友,一拨是漫画界的,一拨是杂文界的,和两拨朋友在一起,最大的爱好都是吃饭。他有不少照片都是和朋友在餐桌上照的,而且都是在家里吃,“在家比在外面吃饭有趣,可作长谈,酒饭只是遣兴而已。”
候宝林在世时,方成常到侯宝林家吃侯家菜,侯宝林也常到方成家吃方家菜。有一次方成去他家,见候宝林的老伴在晒米,方成说:“这米长虫了。”候宝林说:“这是我家养的。”还有一次,方成到候家,该吃饭了,候宝林说:“今天吃活鸡。”等拿出来尝了几口,都像罐头鸡。方成问:“不是说活鸡吗?”候宝林说:“它原来是活的。”
方成爱拿候宝林的幽默做例子。“有一次,‘造反派’在体育场批斗周扬、田汉、阳翰笙、夏衍时,侯宝林先生也被揪到体育场。于是,他心里想,能和这些高级官员一道挨斗,机会难得。造反派开始对台上的周扬、田汉等人逐个地展开批斗,侯宝林一直耐心等着喊他的名字,没想到斗完了前几位后,斗争会结束了,于是侯先生便大声说:‘嘿,我白等啦!’”
方成一和人聊候宝林,便口若悬河。听客要走了,他挽留,“再坐一会儿,再谈谈候宝林,我给你买票回去。”
他和漫画家钟灵也是通家之好。方成的两次婚姻都是钟灵在其中撮合点拨。上世纪50年代,方成和第一任妻子陈今言相互有了好感。钟灵问:“你俩怎么样?”方成说:“挺好的。”钟灵又问:“亲了吗?”方成说:“亲了。”钟灵说:“都亲了,就快点办了吧。”就这样,在钟灵的操持安排下,方成和陈今言就结婚了。
钟灵和方成的友谊深,钟灵爱喝酒,每喝必醉,出门骑车,没看路,北京马路上的井盖被偷走,钟灵没看见,掉进井里,受了伤,还要去看方成。方成说,“钟灵最灵,有一次骂江青,被抓进监狱,呆了7天,‘四人帮’就粉碎了,否则,他也会成为中国的‘反革命分子’。不过,也算坐过牢的人了。”
研究幽默,方成和钱钟书也有交往,两人经常通信。方成出书就给钱钟书寄,“钱钟书爱看小人”,两家也会打电话。回忆故人,方成总会伤心。钱钟书去世,杨降都不让熟人去送。方成硬去了,“就我去了,我说我可是代表邵燕祥和舒展去的。”说完,方成呵呵地笑,眼里却是泪花。
临走,他给我两本书做参考。我回家一翻,都是当天采访内容的补充资料,方成很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