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把他们写得像天才一样,那样会带来一种错误的感觉,让我们观众感觉他可能在某方面很天才,只不过有点笨。真正的家庭中如果有一个孩子患上了自闭症,那是非常严重和绝望的一种打击。我不希望让观众有一种这样的曲解,这会降低这个故事的力度。
薛晓路,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讲授编剧课程。作为编剧成功创作了《和你在一起》、《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让爱作主》等影视作品。《海洋天堂》是她的导演处女作。
孤独症儿童常被称为“星星的孩子”,他们虽然近在我们咫尺,却像星星一样遥远和陌生。1994年,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的薛晓路,无意中通过一本杂志的报道接触到了自闭症这个特殊的群体,此后她一直在公益机构“星星雨”做义工。十多年后,向来关注家庭亲情题材的她创作了《海洋天堂》剧本,并亲自导演。
《海洋天堂》背后,是中国长久被忽视的超过百万的自闭症患者,他们生活在主流视线之外,不为公众所熟悉和了解,不被当前社保与福利体系所覆盖。对于这种福利保障的缺位,片中李连杰饰演的父亲有一句台词非常精简和无奈:“孤儿院嫌大,养老院嫌他小,保险公司不接残障人士的投保,国家社保不管这一块。”
对自闭症家庭的持续关注,使得她更熟悉和理解他们的泪水和哀愁。她所希望的是,通过这部电影,让更多的人认识了解自闭症患者和家庭,并尽力帮助他们创造一个宽容的社会空间,呼唤相关保障体系尽快完善。
不可复制的艺术团队
《海洋天堂》的主创金光闪闪:李连杰、文章、桂纶镁主演而外,幕后还有四大高手――摄影杜可风、剪辑张叔平、日本配乐大师久石让、金牌美术指导奚仲文。“这是一个不可复制的艺术团队。我觉得特别有幸和这群人合作,他们真的非常优秀卓越。大家在做的是一个非商业片,很干净、专注和认真,像在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而不仅仅是部电影。”
李连杰的表演,最为令人唏嘘。昔日的功夫巨星,放弃了特技与拳脚,变成一个头发花白、质朴细腻的父亲。这是他从影近30年来,第一次完全以文戏角色亮相。有观众感慨道,“以前你在屏幕上流血,现在你让我们流泪。”薛晓路赞叹说,“他在拍摄时非常用心。他不会游泳,《霍元甲》里的水戏,基本全是替身。可这个片子里,拍了好多场水戏,很多场是七米多深的水,又深又冷,真的就下去了。”
饰演大福的文章,早在拍摄前就在薛晓路的指导下观摩了大量星星雨提供的录像教学资料,“他确实很有灵气,很用功。”“我从中挑了3000分钟,刻成碟给他看,记下要学习的地方。比如叠衣服这场戏,我们真的观察和学习了国外老师教自闭症孩子收拾衣服的录像。”
薛晓路还安排很多机会让他和人物原型杨?一起游泳和玩,“他一见到杨?,一下子情绪就特别受影响。我们后来一起吃饭,他就一直在给杨?擦汗、擤鼻涕,帮他夹菜。回来后文章发短信给我,说不管大福这个角色演不演,他将会一直关心和帮助他们。他确实有了情感上的触动,不是把杨?变成一个观察对象,而真是把他当朋友。”“那会电视上正在放文章出演的《蜗居》,杨?的妈妈就会故意问,这是谁呀?他会用大福的语气说,‘是文章哥哥’,他是能感知到别人对他的那种善意的。”文章也凭借着在《海洋天堂》中的表演,摘得上海国际电影节影帝桂冠。
我特别讨厌煽情
与某些影片动辄使用特写和音乐催泪,并制造“赠送纸巾”之类的噱头不同,《海洋天堂》全片保持着节制和内敛。在影片中有一个镜头,父亲病发时痛苦不堪,而大福在旁边却无法感知、无动于衷,薛晓路将其处理成一个冷静的远景。“真的投入到那样一个情境里,才会觉得太难受了,而不是想用镜头语言把眼泪勾出来。”
“我特别讨厌煽情,特别受不了一直给特写,刺激观众的泪腺,这种电影语言我认为很低级。所以我的镜头比较节制,遇到类似情节往往是中远景,不愿使用特写。我知道有的导演会对演员说,镜头一直对着你,你什么时候哭出来,我们什么时候算拍完。我则是对演员说,你觉得情绪到哪了,那个东西就是准确的。真的情到深处,往往是无语无泪,很节制的感情反倒有爆发力。这和我的审美偏好有关系,我比较喜欢一些日本电影的气质,像早期的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以及《入殓师》、《亲爱的医生》。”
“我确实没想着怎样去取悦观众,而是试图建立一种平等的沟通,既不去贬低观众的欣赏能力,也不去讨好。我觉得一个艺术作品是要有品格的,不是让你哭完就出去的。不让你哭,那东西才进心,你才会记住,真的从心里关注,在未来会对他们多一点宽容。这才是我希望保持的。”
我不想把他们写得像天才一样
剧本写好后迟迟未开拍。后来她决定亲自上阵,“我担心在其他拍摄者手里会有比较大的变化。因为这个题材不是每个人都熟悉的,他们的不了解会带来对这个群体的误解。”剧组成员接触到孤独症的机会非常有限,同类题材的电影《雨人》和《马拉松》便成为大家的必看范例作品。可《海洋天堂》的主人公大福,既没有超常的记忆力,也没有优秀的体力,只是一个喜欢玩水的孩子。
“有人问过我,能不能把大福描写成像雨人那样,拥有特异的天赋。我知道有这样的例子,但是我不想把他们写得像天才一样。那样会带来一种错误的感觉,让我们观众感觉他可能在某方面很天才,只不过有点笨。真正的家庭中如果有一个孩子患上了自闭症,那是非常严重和绝望的一种打击。我不希望让观众有一种这样的曲解,这会降低这个故事的力度。”
薛晓路坦言,自闭症孩子“康复训练是不能治愈的,只是通过训练,他对规则的了解可以更清楚一些,但很难让他最终变成和正常人一样。”
大福颤抖的手指和始终旁视的目光令人难忘。“我们拍完这个去很多地方做宣传,与自闭症家庭及教育者互动,他们都说演得特别真实。大福的每一个举动都特别典型,他们都特别熟悉。我说那就好,起码我们没有曲解这个群体。”
真正缺失的是保障体系
《海洋天堂》的人物设置同《和你在一起》有个共同点:母亲的缺失。作为一个10岁孩子的母亲,薛晓路认为,“母爱对于人类来说更本性,所以没那么有戏剧性。而父爱要经过理性的一个过程才能建立,所以有更多的社会意义,超越了动物本能的层面。”她在指导拍摄时希望李连杰将父亲演成一个母亲,“细致、?嗦、琐碎,一句话能叨咕说半天,像对小女儿说话一样。”
桂纶美饰演的玲玲,是一个介于友情与爱情之间的角色。“大福对母亲在水里的意念特别多,而母亲童年时就消失了。他第一次在水中见玲玲,恍惚是母亲的形象。他小时候也有一个小丑玩具,这些东西使得他亲近这个女孩。玲玲是普通人中的一个孤独者,她认为大福不会伤害自己,很有安全感,舒服而单纯。这些建立起他们心灵间的互通,简单到可能就是两个人相视一笑。后来大福给她鸡蛋,可能很多年来都没人对她这么好。他们建立起一种超越友谊的心灵互通,模糊而美好。”
剧中的角色都是善良的普通人,没有反面人物。“真实的情况下一定不是这样。其实本来安排了一点冲突,比如像售票员的角色,但后来都拿掉了。真正的冲突对立面,其实是保障体系的缺位造成的困境,你可以不正视它、回避它,但不能把注意力转移到个体的恶上,我觉得那是无意义的。我不希望制造这种曲解,宁愿保留这种缺位,让大家看到:周围都是好人,但他们依然这么难。那这时候我们就要思考,这是为什么?我们才可能看见这个缺位。”
我们能为他们做什么
电影开头,父子俩拴在一起意欲跳海同归于尽的镜头震撼人心。谢晋在上世纪90年代初曾拍摄了一部题材接近的作品《启明星》,讲述一个智障儿的家长同样患绝症而想杀死孩子并自杀的故事。10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有起色”,薛晓路说,“像电影中这种不幸的家庭,在中国当前的环境下,父母的某一方逃脱放弃了责任是有真实性的。因为他死后这个孩子没有依靠,现实仍然如此。像影视界的一些著名演员,像王铁成、王姬,我相信他们都有这样的切身的痛楚。”
作为我们普通个体,能为这些家庭做什么?薛晓路回答说,“很多人看了电影后特别激动,想要做义工帮助自闭症患者。其实帮助他们有特别多的途径:如果你在小区里看到这样一个不一样的孩子,你是否能宽容对待,而不是嫌他影响了你?如果你的孩子有这样一个同学,你能不能教育你的孩子不要去激怒他、嘲笑他,而是试着跟他交朋友,如果他还不接受,可以远离,但不要去欺负他?如果你是一个教育者,你能不能接收这样的孩子,并且不歧视他?如果有个自闭症孩子突然拿走了你的东西,他妈妈特别紧张向你道歉,你能不能给他们一个温暖宽容的抚慰?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心理安慰,让他们感觉到社会在接纳自己。这些都是我们普通人能做的。”
“中国有8300万残障人口,这么大的一个人群,我们在北京看得见吗?我看不见,但是我去国外,大街上、商店里、车上经常能看到他们,这说明他们在参与社会生活。而我们的残疾人完全是在家里。一个社会的和谐在于每个公民都能正常公平地参与社会生活。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家庭已经面对着太多的压力,是社会没有去为他们分担,福利体系做得不够。我从不认为许多外国夫妇领养中国的残障儿童是出于他们有多高尚,而是他们知道在自己的国家,福利体系会来支持抚养这个孩子,会对家庭的心理压力去做疏解。而我们国家体系的完善,我们普通人可以去呼吁,去推动建立。民政系统、财政系统、教育系统可以构成联动式的进步。我相信总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