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冈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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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事太巧,必有蹊跷,不是天赐,就是阴谋。
  一个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的花季女孩,从未见过面,第一次交谈,便恶狠狠地表示,要变身为杀手,到我的老家黄冈寻仇。
  另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用從未有过的躁动,气急败坏地说,有人要打她,揪她的头发,要她的老命。
  如此天壤之别,又都带着某种戾气的话语,是通过电话传来的。
  第一个电话是朋友少川从北京打过来的,她没有说那些凶神恶煞的话,说那些话的女孩名叫北童,是少川的女儿。
  少川在电话里说:“你的一篇散文激怒了我家的高一女生。”不等我问清楚,正在上高中一年级的北童便拦路打劫抢过话语权,说了一番打打杀杀的话。事后我才知道,一向很乖巧的高中一年级女生正待在少川的书房里看书。得知某篇散文是我写的、我就是黄冈人时,北童便条件反射一样蹦起来,非要少川打电话给我,然后抢过少川手中的电话,冲着我乱嚷嚷。
  “这世界对黄冈的恨有多深,天都不晓得,只有我们自己晓得。我们班已经三次举手表决,要我化装成杀手,杀到你们黄冈来!”
  好不容易挂断这听上去颇为恐怖的电话,我不得不用心思量。以我对朋友少川的了解,她生养的女儿,哪怕用最低标准进行抚育,或者说只继承了母亲身上的一部分优秀品质,自己再在乱糟糟的街上随便捡些别人不要的恶劣性格,也不应该如此叛逆,小小年纪就敢放肆地对一个从未见面的叔叔口称“杀杀杀”。一般来说,这样的话只有混迹街头的无良少年才喜欢挂在嘴边上,再就是电脑游戏的沉湎者,还可以加上开私家车的路怒族。同时,我也略有奇怪,少川分明听见女儿北童说话很不合适,不知为什么,没有出面阻止。
  北京到武汉的距离乘火车有一千零八十公里,在电话里,主要是高中一年级女生的响亮声音,此外还能清晰地听见朋友少川,在

一旁轻声


  朗诵苏东坡的诗句,不是众所周知的《赤壁怀古》和《寒食》那几首,而是非痴迷苏东坡的人不大知道的《初到黄州》,听得最清楚的是那两句“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近几年,差不多每年都有机会与少川在某个活动上不期而遇,相处的时候,但凡有不顺心或者不顺眼的事情,她就会用接近默诵的方式,来几首苏东坡的诗。她自己说,在家里时,遇到不轻不重、没必要追究是非的事情,也是这样做的,还说这是母亲从小教给她的办法。在同行中,大家都喜欢同少川在一起。认识少川和不认识少川的,都跟着传说,在我们这一行中,少川的性格若不是最好,也是第一好。
  我也不例外。我对少川的好感不是因为她的好性格,而是别的原因。刚迁居武汉的那年,我到北京参加一个活动,第一次见到少川。当时她坐在一群女人中间。别的女人各自都有引人注目的招数,唯独少川端坐在那里,偶尔冲着不知谁个浅浅一笑,或者举起左手冲着某个方向用几根手指轻轻动几下,替代那种夸张的招手。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就咯噔一响。再看一眼,心里仍旧咯噔作响。问过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叫少川。
  曾经以为“少川”是她的笔名,成了朋友后才知道“少川”是她的本名。这名字让我想到黄州城内著名的汉川门,出了汉川门就是东坡赤壁,既然用“少川”做名字,就有点与苏东坡做邻居的意味,喜欢诵读苏东坡的诗也就是必然的了。实际上,她叫不叫少川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就想起了家中的大姐,她那模样实在是太像大姐了。认识之后更发现,她和大姐是同一年出生的。少川与大姐的差别在于脸上的酒窝。如果大姐将自己脸上的两只酒窝分一只给少川,或许连我这个做弟弟的都有可能认错人。少川脸上什么也没有,大姐脸上有两只酒窝。这是她俩最大的差别,也是唯一的区别。
  那次活动后不久,在上海又碰上少川。这一次是开会,碰巧她坐在我左边,我坐在她右边。轮到我发言时,我讲了语言的标准化,会导致语言魅力的消失,强调方言不可滥用,但不可不用。说话时,我还将我们家最常用的两句方言,“嘿乎”和“不嘿乎”,当作例证做了说明。在场的人都没听过如此方言,都在那里发愣时,坐在身边的少川独自捂着嘴笑起来。少川笑的样子很清楚也很明白,主持人当即要她解释一下这两句方言的意思。少川对“嘿乎”和“不嘿乎”的解释还算到位。不等散会,我就急着问少川,如何知道这黄冈方言的来历。少川轻描淡写地表示,她家有人会说几句黄冈话。少川没有多说,我也不好多问。我听别人议论过,少川的前夫在少川坐月子时,与别的女人红杏出墙,少川知道后,二话没说,拿笔写了一份协议,了断了夫妻关系。因此,我理所当然认为,那个会说几句黄冈话的人一定是她的前夫,而且从不触及这个所谓的软肋。
  正是这两个方言语汇,我和少川正式有了友谊。算上这一次,至少有五次,我人在外面的街上,忽然觉得少川有事要来电话了,转身回到家里,电话铃正好响了,而且真的就是少川打来电话。这一次又是如此,我懒得做饭,到街边小餐馆里要了一份滑藕片和一份青椒肉丝,再来一瓶啤酒。餐馆的服务员弄错了,将青椒肉丝弄成香芹炒肉。我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一挥手,将那香芹炒肉扫进垃圾桶,还说,这单算我买了,再来一份青椒炒肉。平静下来后,一个人正在细嚼慢咽,心里忽然有了灵感,赶紧三下五除二,将桌上的食物扫个精光,回到家里,坐了一会,见没有动静,便随手拿起一本书,还没开始看,电话铃就响了,拿起电话,一听那声音千真万确就是少川,而且所说的主要话题就是香芹一类的菜。她记得我曾说过,在所有蔬菜中自己最讨厌芹菜,当时她没注意,现在才想起来。少川不理解,为何还有人不喜现今最流行的保健蔬菜。我告诉她,小时候家里情况困难,不得不一日三餐吃那种只放盐、不放一滴油的野芹菜,到后来不仅全家人都讨厌芹菜的味道,就连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喜欢我家孩子身上的那种野芹菜气味。
  由是这个电话,我心里有过一闪念,少川是不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可以相伴到白头的人?
  几乎是在同时,自己又否定了。
  如果说我与少川真正有着某种关系,一定高于男欢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