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第三遍看完《青空之行者》,我把MSN签名档改成了台词“即使是走过无数次的路,也能走到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正因为是走过无数次的路,景色才会变幻万千。”我念经般读这句傻乎乎的话,安慰天天重复无聊工作的自己:你看,连押井守这么沉郁的,都开始带点儿励志了。
两三个月后,因为一篇写在开心网上的采访手记,我来了《南方人物周刊》。
绵雨落在曲曲折折的大排档棚顶,不时漏下几滴。我在陌生的广州,和认识不久的、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们一块嚼生蚝讲段子,像认识了很久,笑得很大声。
很高兴以一个充盈着希望的故事开始了我在这里的第一篇稿子,尽管当时,我有点嫌它绵软,不足以填补我的蓬勃雄心。直到一个个或恐惧或绝望或麻木的面孔接连刻入我的脑子。
南平,残破的化纤厂主路旁,退休老人骄傲地梗着脖子,讲两句当年的辉煌,又不肯多讲,一脸“那还用讲”的神情。几乎每一个被访者,只要肯说话,都在用力抱怨。这积怨,竟被捅进无辜孩子的身体里,仇恨蔓延开来。我只能看着,除了无力地想要对遇到的每一个人尽可能好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半年之后回访,受伤的孩子仍然苦痛,有的家长丢了工作,他们起诉要赔偿,用力抱怨,没有结果。
武汉,农民杨友德用烟花抗拆迁。他的妹妹,看着家里进进出出的警察,听他们说烟花违规要收走。刚刚还大笑着和我讲怎么赶跑拆迁队的女人,面孔一点点沉下来,眼睛乱转着不知放在哪儿,隔一会儿就念叨一声“他们要再来怎么办”,说这句时,眼睛下的一小块肌肉竟会不停抽搐,越来越快。我心里一惊,这就是恐惧的样子?
商丘,赵作海的村庄,凋敝的不仅是他家和不知谁家的许多房子,还有用最本能的聪明来生存的人。赵作海的叔叔,总在强调自己曾托人帮赵作海出狱,没什么人相信。赵作海的儿子,总缩在墙角,人多时举起手臂挡住脸低着头,间或惶恐地往外瞥一眼。没有人感激帮赵作海养两个儿子的杜金惠,包括赵作海,因为“她种了他的地”。人人平板着麻木的脸。冤狱之后的故事,亲戚反目,乱哄哄总有新人登场,竟渐渐成了闹剧。
济宁,中越战争老兵、拿过几十个残运会冠军的高俊忠,说不想跟我讲他的什么。他拍拍我喊“妹妹”,哈哈地跟战友讲笑话,抱怨好多次竞争对手都用昂贵的运动假肢,很难跑得过。战友笑话他找理由:“小米加步枪当年也赢了呀。”他想再辩,被好多声音淹过了。最后,他突然悄悄向我说:“有的话我不能说,不让我说,我还是好好比赛挣奖金,我老婆生病还要看……”刚才还嬉笑的他,1米8几的他,突然眼睛很红了。
承德,4个人把亲戚骗到煤窑里,杀了伪造矿难骗赔款。编辑说,这是他看过最黑暗的稿子。之后不久,他离职了,去做和新闻没什么关系的事,给我的回答是突然厌倦新闻了,尽管在之前没多久,我还在感叹这家伙弄起稿子来也太有激情了,不知道是什么突然让他厌倦了。可几个月后,在忙着做和新闻没什么关系的事情时,他还会给我发链接,喊着:“这个,这个,牛逼的特稿题啊!”
很高兴我今年的最后一篇稿子也将是一个充盈着希望的故事,我不嫌它绵软了。《青空之行者》里的那句台词,不仅可以用来安慰重复无聊生活的我,也可以这么解释:尽管我去看一次次相似的悲惨拆迁,一个个相似的凋敝村庄,一场场相似的冤假错案、跨省追捕、恶性凶杀……好像报道来报道去,也没有一点点改变,但有时会突然走到“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有些东西看起来绵软,难以引起舆论热议,大概常年的正面歌颂引起了反弹,现在的人们更愿意相信揭恶的东西。但希望开始生长时,都是绵软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在这里那里。
(刘珏欣,本刊记者,2010年代表作有《南平杀童事件》和《更盲的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