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东北的一座煤城,爷爷曾是一名矿工。 上世纪60年代,爷爷从鲁西南北上闯关东――家里地少人多,收成养不活全家6口人。到东北后,他选择了赚钱最快最多,也是最辛苦最危险的工作――到地下做矿工。他想快些攒钱,早点回老家。钱是赚了一点,可代价实在太大。1966年,他遭遇了矿难。
小时候我无数次听奶奶描述那场矿难。说得最多的是,那天她在门口听到远处很吵闹,然后看到一群人抬着个人往她那个方向走。仔细一看,被抬着的居然是爷爷!爷爷坐在一个竹椅上。奶奶忙跑过去,爷爷告诉她,他以后再不能走路了。我记得有句话奶奶重复了很多遍――我的男人是走着出去,被人抬着回来!每次说到这句话,她的眼睛总要湿润。
万幸的是,爷爷的命保住了。但因为腰椎被砸断,后半生他一直瘫痪在床。这场矿难直接影响了我们家族。对像爷爷那样的情况,矿上的政策是,给他养老,每月发放一定数额的生活费,直系亲属的户口可以迁到矿上。当时,家中的长子大伯父马上要结婚了,妻家不愿意到东北,大伯父就留在了老家。奶奶带着16岁的父亲和年纪尚幼的叔叔、姑姑一起北上。
爷爷瘫痪后心情一直抑郁,46岁就过世了。父亲挑起了一家的大梁。他做过很多工种,但从未下过井下挖煤,虽然那时候做矿工的收入是做其他工种的很多倍。
在东北逐渐站稳脚跟后,老家的很多亲戚陆续赶来投奔。母亲会悄悄告诉我,关里老家又来人了,眉宇间总要带些忧虑。父亲要帮他们找工作,可是他们除了种地,其他的什么都不能做。找不到工作,又不能白跑一趟,母亲就会拿出她和父亲半年左右的工资,给他们当作盘缠,也让他们回老家后能稍解燃眉之急。那时,她和父亲工资都不高,关里的亲戚有时却要一年来个三四次。
80年代中期,父亲的表弟遭遇矿难。
也许是父亲母亲做得太好了,亲戚们不大好意思拿母亲给的钱,有个父亲的表弟就去做了矿工。他很能干,不到半年就挣了不少钱,还娶了一个年轻的、他认为颇有风韵的寡妇,在东北过起了滋润的小日子。这件事刺激了老家的人。不久他的弟弟就来了。父亲阻止了很久,他还是坚持着下了井。因为没有户口,他的名字没有登记在花名册上,做一天,就拿一天工钱。
矿难发生后,因为没有登记在册,没人承认有这样一个人死在井下。姑婆来找儿子,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赔偿都没有,一条性命就此消失了。
今年3月23日。表哥死在一座私人煤窑里。
那天我到南京出差,早上6点从单位出发,当天赶回。晚上老公接我回家,聊着聊着,他突然说,你表哥下井采煤出事了。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就一个表哥,一直做小生意,没听说去做矿工了啊。老公又说,情况很不好。
表哥是快到30岁才浪子回头的!姨妈和姨夫感情一直不好,从小他和表妹几乎没人管,很冷的冬天,兄妹两人经常是自己烧火炕取暖,自己做饭吃。他初中毕业后,我父亲托了很多人,终于让他当了兵,还在部队入了党。复员后,父亲又帮他安排了工作。不想他却结交不良青年,居然去拦路抢劫,差点进监狱,工作也没了。
后来姨妈和姨夫离了婚,姨妈在外面租了房子,带着儿女做小生意。姨妈的表妹刚刚离婚,也来帮忙。没人会想到,表哥居然和自己的亲表妹好上了。姨妈用尽办法阻止也没成功。一气之下,她离开那座煤城到哈尔滨投奔我母亲。
从此,我们整个家族孤立了表哥。
自己做了父亲以后,表哥才懂得了父母之恩。他无数次托人捎信让母亲回家,姨妈最终还是回去看了一次,对儿子和成了儿媳的表妹冷冷的,却打心眼里喜欢孙女。家里人已经快要接纳他们,商量着夏天姨姥姥过70大寿的时候,让他们也参加全家的聚会。
表哥去当矿工是背着所有人的。本来做小生意也能勉强糊口,但女儿一天天长大了,他希望她能享受好的教育、好的生活。
他下井采煤的收入是每月1500元左右。
表哥出事后,我一直在回想他的样子,却只记得他孩童时候的模样。从我14岁离家读书开始,我们的生活轨迹越来越远。2000年,我带老公回过一次老家,那时正是整个家族孤立他的时候,也没见到他。
浪子刚刚回头突然又走了,姨妈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两天。
几天前家里来电话,煤矿赔了26万,姨妈是这样分的,给表哥的女儿10万、妻子7万,姨夫和姨妈每人4.5万。那天我加班到很晚,出单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细雨迷蒙。我脑海里是表哥、表叔和爷爷,还有他们身后的女人们。我没法继续开车了,我把车停在路灯下,趴在方向盘上,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