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是这样产生的

  

  我们有权指责麻木吗?麻木是被迫的。谁都希望自己的心松软一些,让它能够承受更多的爱与被爱。爱别人是一种能力,不是“你是否打算去爱”,而是“你是否有能力对它产生爱”。麻木使自己受伤,而不是别人。

  

  麻木是怎样产生的?每个人都在发生作用。一棵树站在另一棵树的阴影里。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的异化力量……我们的媒体充当着社会的良心,他们指责麻木。小报记者把大量苦难搜集、集中在一个版面上,这让人产生愤怒,也让人逐渐习惯了愤怒,信息社会

  使人对苦难的敏感大大丧失了。本雅明指责,报纸使读者想象力瘫痪,使经验陷入无能。这是一个悖论。信息发达不是拯救社会的万金油,信息只是一种方便,使你更快地变好或变坏。

    

  1,城堡

    

  两年前,我在北方一家报社做记者。有一次采访一个农村妇女,事情最后发展成了替她去要帐。在一个候车室里,我见到了当事人。

  她走过来,在我们的注视下,她走路的姿态摇摇晃晃,这让我感到极其酸楚。她竭力保持身体的尊严和平衡,但那身体似乎根本不能独立,我感到她几乎要跪倒在我们面前。她的笑容也极其难看,里面有讨好的意味,同时她还想显示自己的尊严。其实,这个农村妇女早就不知道尊严为何物了。

  钱不多,只有七千多块,对于一个热衷炒作的媒体来说,这形成不了大事件。但这钱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意义重大,她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被她的苦难感染了,决定与她去河南,她就是在那里被诈骗的。

  我们连夜乘车去了那里。我找到了当地报社,又跟他们的记者找到了市工商局的局长,那个局长听完我们的讲述,摇着头说:“乱了,乱了!”然后给诈骗发生地的v城工商局长打了个电话,让他必须把赃款全部追还。局长还派车把我们送到v城。

  种种迹象表明,诈骗是当地工商局的一个科长与一个无业游民合伙干的。我们到达这个工商局以后,局长表示十分重视,他们热情地为此事开会,他们热情为我们提供来回的车,他们还热情安排我们去住他们的招待所。我以为事情很快就解决了,到了第二天,事情一直没有进展,我才猛然明白,他们是绝对不会让我们查清本局工作人员的违法行为的。他们甚至不用刻意阻止我们,只要他们利用所谓的规章制度、办事程序,就足以使我们此行破产。

  所有人都表示合作,所有人都在一种暧昧的气氛中鬼鬼祟祟,所有人都拿这位妇女的痛苦当玩笑。我觉得我进入了一座城堡,卡夫卡的城堡。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身置何方,官话、制度、公文、公章,煞有其事,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这中间,一些人的眼泪流干了,一些时间毫无价值的抛洒了。一些梦想被变成玩笑,然后被垃圾一样地处理掉了。

  但我们还是努力查找本局工作人员参与诈骗的证据。我们竟然逐渐掌握到了证据。我们眼看就要成功了。这时候,那个游民狡猾地出现了,他主动跟我们联系,并告诉我们一个地址,让我们去拿钱。

  地方很遥远。时间紧迫,我们雇了一辆面包车连夜赶路。路程走了一半的时候,司机忽然跟我们反悔,向我们索要一个极其不合理的价钱。我们要求他停车,他不停,我们猛烈地要求,他忽然神经质地掉转车头,把我们向回拉去。我们很愤怒,强烈要求停车,并且把手伸过铁丝网,去抓他的胳膊。他用一种尖利的声音大声叫唤,他恐怖地说,如果我们再要求他停车,他就会加大油门撞路边的树,撞大桥的栏杆,或者直接开到沟底下去,“咱们一块死!”他大声喊着。我想,也许他把我们当成坏人了?我尽量把声音变得柔和一些,告诉他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们同意他说的价格,请他回转车头。但他说他是不会停车的,绝对不停,因为车一旦停下来,肯定会有什么事发生,这种事每天都出现,每天都有人把车丢了,车主人被找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不是吃干饭的,只有到了公安局的门前,在那里他才敢停车,才保险。

  我明白了,我们绝对无法说服他。我们绝望了,我们一路漫骂。漆黑的夜,车灯在暗墨如漆中劈开了一个昏黄的世界。那是深秋,田野里一片萧条。我们只好等他把车开到他想开的地方。车终于开到了一个派出所,派出所早下班了,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还在。司机在门前大声喊:“我报警!我报警!”那老头慌乱地问:“怎么回事?”他一边问一边惶惶张张地把半掩着的大门全部关上了。

  ……我们最终来到了那个游民所在的城市。那个贫穷的城市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拆迁改造。按照游民给的地址去找,从早晨到下午,我们用了整整一天。当我们终于赶到的时候,那一幢楼已经在夕阳下化成了一片废墟。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拆迁到哪里去了。

    

  2,乡村

    

  每天我们都一无所获。为了省钱,我和这个与我母亲同龄的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们每天一起步行或者乘车从城市的这头赶到那头。

  每次和她乘车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压抑。乘客坐在座位上,这是自然的事,但是,她坐在那里却有一种抱歉的神情。她佝偻着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用力使自己缩小。虽然她已经付了钱,买了票,但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坐在这里,她仿佛为自己占了车上的空间而感到抱歉、惶惶不安。仿佛自己不存在了才好呢。

  “如果发生一场地震,把我埋起来,再也出不来了,那该多好!”晚上,她就这样神经质地不停唠叨。她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我知道她的故事从来没人耐心听过,所以就忍住困乏听她无休止地讲下去。

  她说她经常挨打。她年轻的时候在村里给人理过发,在那种地方,这种经历能毁掉一个女人的清白。后来她又无意中得罪了村长。这就是她悲惨命运的全部原因。村里用电灯十年了,但她家没有用电的权利。一次她自己偷偷接上了电,村长的儿子和电工来到她家,一拳头打在她的眼睛上,她捂着眼睛昏倒在地上,眼睛里冒血。等她醒来时,她喊:孩子他爹,快来看看我的眼睛,我觉得我的眼睛瞎了。他的丈夫蹲在地上,只顾一个人呜呜地哭。

  她的眼睛下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疤痕。这疤痕是她失败的象征。失败会成为习惯。欺负某个人也会成为一个村子里约定俗成的习惯。村民的生活太压抑了,镇政府又要集资了,儿子在学校里被开除了,或者早上丢了一只鸭,晒在场里的庄稼被雨水淋湿了……他们在经过这个女人家的时候,都会愤怒地骂:“这烂货,还不死!”

  ……我请求她别讲了,我感到要被窒息了。这个女人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竟然还完整无损地坐在我面前,我认为这是一个奇迹。我惊讶地看着她对自己伤疤有条不紊地描述着,抚摸着,好象在讲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有的时候她也会哭。她抽抽搭搭,哽哽咽咽,几十年来她已经被泪水泡透了,但她似乎能从那种屈辱中感到满足……她一定是从泪水中品尝到一种特殊的甜蜜,上帝让幸福中包含着甜蜜,也让不幸中包含着甜蜜,只有这样,一部分人才能活下去。我想,如果生活能够重来一次,这位农妇也一定会希望这所有的屈辱一件都不少,她已经习惯了在仇恨中生存,而面对任何一种不期而至的幸福和尊严,她都感到如坐针毡。如果我稍微对她表示一点关切和尊重,她就会激动得不知所措,泪流满面。

    

  3,她去了大西北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很长时间以后,我接到了她打来的一个电话。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件“舒心事”……她说,在村里,她最怕的人就是村长的儿子了。那恶棍用村里的钱为自己买了一辆轿车。昨天,“……他的车在高速公路上被撞飞了,他一下子就被撞死了,听说当时就没气了……我心里觉得特别痛快。”

  听到她传来的“喜讯”,我不知所措。但我一点都不想指责她的快乐太残酷,我只觉是得一切都特别真实。……春节过后,我又给她电话。电话那边是她的儿子,他哭着说,母亲离家出走了,春节前,村里一户人家彩电被偷走了,那家男人喝醉了酒以后,跑到他们家门前漫骂、闹事。她恨透了这个地方,走了……

  她会去哪里呢?我记起在河南的时候,她曾告诉我,她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是就大西北,是新疆,蒙古。因为那里“荒无人烟”,那里除了沙漠就是草原,偶尔也有动物,有野牛或者野羊……她提到那些野兽的时候,眼睛里放着光辉。也许,野兽比人更让她有安全感。

  果然,不久以后,她跟我联系了。她说她在甘肃酒泉,临时住在一个村子里,身上还剩下了几十块钱,走到那里算哪里吧。我要求她告诉我地址,我打算给她寄一笔路费,让她回到我所在的城市里来。我还告诉她,她的孩子在等她,为她担心。提到孩子,她犹豫了片刻,但她还是拒绝了我。以后我又多次与她联系,都遭到她的拒绝。她说,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了。这个村子极端穷困,风沙弥漫,人都像从煤窑里钻出来一样。

  但是他们朴实,没有一个人欺负她,他们还给她饭吃。

  就是这年春天,西部大开发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序幕,所有的报纸和电台的所有头条都是“西部开发”,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国作协组织了一种叫做“三霞工程”的文娱活动,载歌载舞地表明对政策的支持。——我当时想到了她。果然,她又一次跟我通了电话,她的声音很轻,但我能从电话中听出她的害怕,她说:“你知道我最怕见河南人,这两天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一地的河南人,它们全都穿得破破烂烂,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条空麻袋。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已经无处可以躲身了。

  此后我离开那家报社,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4,麻木就是这样产生的

    

  有一些人,他们拼命劳动,但却最终破产,他们安分守己,却被人往死里揍。他们想皈依宗教,但还是不成。他们简直没法可想了。

  那个秋天我涉世未深,我以为我可以帮助一个人,后来发现,我谁都帮不了。这段经历之后,我的世界观已经明显发生改变。

  我对我身边的一些学者和作家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们从乡村来,从乡村的苦难里寻找写作的资源,然后满意地离去。它们把乡村诗意化,把苦难审美化。博雅之士们在书斋里进行他们的农村研究,在豪华的学术晚宴上一边训练自己的口味,使自己的舌苔在三分钟内适应法国干红,一边喋喋不休,他们都说“爱”。但,这是怎样的爱?托斯妥耶夫斯基说:“爱他们,即可怜他们的穷苦、贫困和苦痛是容易的,任何一个老爷都可以这么做,特别是富于人道精神和受过欧洲式文明熏陶的人。”

  那个秋天破坏了我的好心情。朋友说我好像忽然老了十岁。我本来计划与朋友一起放纵游玩,但我觉得我活泼的心已被彻底换了一颗。它就像矿石在火中锻过,变成了一块铁。我对生活开始有了恐惧,甚至对那个农妇产生了憎恨的情绪,那些生活本来与我距离遥远,他们为什么要让它黏附在我的身上,让我变得如此绝望。

  ——有一段时间,我失业了,生存陷入了惊慌失措中。某个夜晚,要打一个长途电话,为了得到九点以后的半价优惠,我在大街上来回散步。那是严冬天气,我感到委屈极了。但是我禁止自己滋生这样女人式的感情。……风很大,落叶拍打着地面啪啪地暴响,我没有听见脚步声,蓦然显现在我面前的两个女人令我不知所措。这是两个衣服破烂的中年妇女,围巾紧紧地包着脸,露出两个委琐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她们抱着肚子,弯着腰,操着外地口音向我乞求:大兄弟,我们是外地打工的,迷路了,没地儿住,晚饭还没吃哩,给俺两块钱让俺喝碗面条吧!我忽然没了主意。她们从我的腼腆中看到了希望,她们一路跟着我,哀哀地叫:大兄弟,大兄弟。

  我猛然回过头来,恶狠狠地说:不给,有钱也不给!她们很快就被我吓跑了。

  ……在这之前,我不是这样子的。那时候,我内心明净,松软,像一个曲奇饼。每到一个乞丐多的地方,我总是考虑周到地把两块钱换成若干硬币,然后哗哗啦啦地扔在他们膝盖前的小铁皮盒里。那时候打他们身边走过,我自觉是一个优秀的人,是昙花一现的救世主。但现在,我已不再这么做。我想,一个乞丐,如果他不想当强盗,那他就不是一个好乞丐。他必须得到供养,如果没有收容院来从事这项工作,那他就必须到监狱里寻求招待。如今,我从一个乞丐身边经过,就像从一个垃圾桶旁边经过,任何一张脏兮兮的手伸向我,我都照例,一个子儿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