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益国:也谈《菊与刀》

  

  又是《菊与刀》!

  离这本书出版已经59年了,离它被译成中文也15年了,《菊与刀》依然畅销着。随着这本书的畅销,报章上也充斥着对它的赞语。书本身当然写得不错,本尼迪克特就是依借这本书,开启了文化人类学“文化类型理论”的新天地。然而,也正是这本书的所谓“科学”性,使得大多数人阅读这本书时,被引入其中而忘了跳出来看了。

  《菊与刀》是一度流行日本学界的“日本人论”(即日本文化•社会独特性的言说)的滥觞,不过,就笔者看来,“某某民族具有某某特质”这类“特质说”,从逻辑类型上讲是很难获得实证支持的。因为“某某民族有之”这一论断其实是排他性的,它潜藏了另一个否定形式的全称判断:“其它一切民族均无之”。证实前一论断或许不难,但证实后一论断在逻辑上几乎是不可能(证伪它却不难)。《菊与刀》对日本民族特质的论证,无疑是同类书中最不差的,所以它才能开启关于日本民族性研究的“科学”时代。但是,除了直接介入讨论“日本民族特质(事实)是什么”这样宽泛宏大的问题外,我们还有别的选择。我们可以跳出来讨论另一个问题,即“关于日本民族特质的叙述(观念)”本身。我们可以考察,关于日本独特的论述,是如何构成的、发展的,它又起了什么历史作用。正如我们无法舍弃历史叙述直接研究历史一样,事实上我们也无法舍弃关于日本独特的叙述去直接讨论日本的独特。

  人文社会知识与自然科学知识不同的是,人们对社会的认识本身影响人们对社会的改造。无论你是否认可万有引力定律,苹果都会往地上掉,但是你如何认识日本人,影响着你如何对待日本人。我们知道,美国的对日占领政策,就是充分考虑了它所认为的“日本民族特殊性”之后作出的(当然,壁垒渐森的冷战格局,也是促使美国向扶持日本的政策转变一个重要因素),其核心内容之一是保留天皇国体。起先美国军方是主张严惩天皇的(以当时情报局远东作战处的拉铁摩尔为代表),而后来另外一种意见占了上风。这种意见认为:天皇制是日本精神文化结构的核心,能够结束战争的是天皇,必须赦免天皇,否则他无法为美占领军控制操纵;
不应剥夺日本的民族传统感和文化感,否则美国登陆日本会遇上遍地的抗美游击队。这一意见的“科学”依据之一就是《菊与刀》,《菊与刀》本身参与了日本历史。它构筑的“日本特殊论”的认识成了美国政策的出发点之一。

  美国是世界历史上最有使命感的国家之一,它一直是西方普遍主义最有力的推行者——这种普遍主义认为西方的价值是普世的而且应该推广的。而二战后的美国,为了日本放弃了——至少表面上放弃、部分放弃了它的一贯主张,其理论依据,就是自《菊与刀》开始营造的那种“日本特殊论”。特殊主义成功抵制了普遍主义。而日本方面,日本学者酒井直树曾经写道:“尽管今日日本的反美言辞越来越泛滥,但那些民粹主义的民族主义者,更不用说那些炫耀理性的技术治国论、自称现实主义的民族主义者了,却从未对战后美国的军事占领政策提出异议,因为这一政策免除了日本的战争责任和殖民罪恶”。日本的民族主义,却默许美国的占领,这种悖论性的历史现象,曲折地反映出了东西方在这里的一个“合谋”。一定程度上,“日本特殊论”部分的就是这一合作的创造。

  日本流行“日本人论”,受众有两种心态。一是自省,二是自恋。二战刚刚结束时,还是以自省的心态居多;
待到日本经济“二次起飞”,重新跃居世界强国,大家谈到“耻感文化”、“纵式社会”什么的,不免沾沾自喜、溢于言表。而中国人该以什么心态看待《菊与刀》及其代表的“日本人论”呢?记得一学生读了这本书,曾对我说:“现在觉得日本人发动战争,也可以理解了。它就是这样的文化嘛!”这般想法,令人感叹。

  原因不等于理由。原因是个价值中立的词汇,理由则又价值认同的意思在内。一切发生的事情都有原因,并不是说一切被做出来的事情都有理由。了解日本发动战争的原因,不等于认同发动战争的理由。本尼迪克特研究日本时,由于日本是敌对国,所以她特别强调研究的“科学性”,谨慎避免价值介入而导致结论失真,这是我们不得不佩服的。但是,当她对“日本特质”的研究终于构筑出一种“对日本特质的叙述”,而这种叙述又被作为美国宽大日本的理由,这时,我们还要对她的逻辑亦步亦趋吗?

  本尼迪克特认为,美国尊重“日本特性”的对日政策导致了占领和改造的“成功”,但是,我们可不可以反过来问一问,是否采取这一政策同时也强化了“日本特殊’的论调呢?美国是否在迎合日本的“水仙花情结”(narcissism complex),并强化着这种自恋呢?最重要的是:《菊与刀》的“科学”论证,是否剥夺了其他方式处置日本的可能。日本的战争反思不够彻底的根源之一,是否可以到这种日美“合谋”的“日本特殊论”中去找寻?

  因此,读《菊与刀》,应该跳出来读,因为《菊与刀》书里,解释的是日本发动战争的那段历史,而这本书本身,却参与了日本战争罪行没有彻底清算的那段历史。(学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