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10月19日,被誉为20世纪中国脊梁的鲁迅逝世;
2005年10月17日,被誉为20世纪中国良心的巴金逝世。都说,巴金的去世,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在我看来,这个彻底终结的时代,即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时代。“鲁郭茅、巴老曹”被人们公认为代表“五四”新文学时代的六位巨匠,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精彩华章。其中五位已然驾鹤西去,而最早去世的鲁迅先生离开我们已近七十年。尽管现代文学作家依然不乏健在者,但随着巴金的离去,中国现代文学的标志人物统统化为历史。我们知道,现代文学终结于1949年,不仅是时间上的划分,更是精神内容的断裂。像绝大多数“五四”新文学作家一样,巴金解放过后也陷入了长久的创作停滞期和空白期,其14卷文集,有12卷写于解放前,只是到了80年代思想解放的新启蒙时期,巴金才又焕发了火热的青春,创作出版了五卷本“生命的大书”——《随想录》。这本说真话的书,充满对自己尖锐而冷隽的反思与批判,巴金从而也完成了由文学大师向思想大师生成的心路历程。如果说巴金创作是出于情感的自我需要,为的是倾诉苦闷的情感;那么,巴金忏悔则是出于道德的自我需要,为的是救赎蒙羞的道德。
对于巴金的去世,我意绪复杂,不仅因为我们曾受过他著作的哺育,不仅因为他是我们四川作家,是伟大而杰出的巴蜀之子。近年,断断续续从各类媒体了解巴金卧病在床,饱受非人折磨的消息,因此对他的去世并不感到突然与意外,这是我们必须接受的必然。也许,他的去世不仅对他,而且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人能自己终止自己的生命,是上帝赋予人的基本权利。然而,在巴金生命最后的岁月里,他却不能享有这样的权利。对他来说,长寿是一种惩罚,是一种非人的生活,他曾要求停止抢救,实行安乐死,但他已不能左右和决定自己的命运,还要为别人而活。
海德格尔曾说,人的存在是通向死亡的存在,人的死亡是通向存在的死亡。人们只有通过死亡,向死亡学习,才能了解生命的本质和意义,才能真正享受和完成生命。实际上,西方文化即是一种由死入生的文化,更强调生命的质量和强度,耶稣死去之后复活,即是一种隐喻和象征;
而中国文化是一种由生入死的文化,更注重生命的数量和长度,孔子即有“未知生,焉知死”的论述。中西死亡观念的巨大差异,使我们更加看重生命的物质形态,更加看重“我的在世”,所谓好死不如赖活,乱离人不及太平犬,即是其生动的世俗表达。恐惧死亡,当然是人的本能,但人同时又是一种超越的存在。巴金以不能思想、不能言说的方式存在,他甚至失去了对痛苦的感觉,对他来说不啻是一种煎熬与折磨,他的存在只具有象征的意义。
巴金之死提醒我们,世间还有一种高贵尊严的文学,它有着高尚的思想、真挚的情感、优美的文采,始终抚慰我们、关怀我们、照射我们,使生命不要堕落不要枯萎,而是让它高高飞翔。它用文学的哭泣,使每个人都得到春天,都得到幸福。巴金之死昭示我们,世间还有一种浩然正气的人格,他有着美好的理想、单纯的信仰、热忱的灵魂,永远丰富我们、提升我们、鼓舞我们,推动我们不断走向超越。
巴金死了,但他永远活着,他始终像一团火,点燃我们;
像一盏灯,照亮我们。巴金之死,不仅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涅槃,一种永生,是通向存在的死亡。它不仅长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长留在中国当代思想史中,更是长留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巴金更坦白的作家,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我们倾诉,要把心交给读者。因此可以说,巴金是最透明、最澄澈的现代中国作家。他一生都在追求真诚的情感境界,真话的思想境界,真理的信仰境界。他富有忧郁的气质和悲悯的情怀,抗拒黑暗、追求光明的生活;
抗拒罪恶、追求道德的生活;
抗拒平庸、追求精神的生活。巴金又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冲突的作家,他曾说:“我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我过的是两重的生活。一种是为他人的外表生活,一种是为自己的内心生活,我的灵魂充满了黑暗。”一方面,他告诫自己,“我要做我自己的主人;
我偏要做别人不允许我做的事。……我牢牢记住佐治.丹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
另一方面,他又软弱妥协,屈从于别人的意志和环境的压力,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凝结成了他生命中永远的痛。作为一个道德感极强的作家,这种精神世界的分裂与冲突,必然引发巴金的反思与忏悔。
从1978年12月1日到1986年8月20日,历时8年,巴金写作出版了煌煌42万言的五卷本《随想录》。这部反思文革、批判极左路线的力作,被誉为一个伟大灵魂的思想忏悔录。巴金十分看重自己这部当作遗书来写作的生命大书,他曾在1998年对新华社记者说,他一生没写什么作品,只写了《随想录》这部作品。巴金的谦逊是众所周知的,他经常说自己不是作家,没有作家的才华,没有写出好的作品。但上述说法足见巴金对《随想录》的高度看重。他说,《随想录》是我最后的著作,是解释自己、解剖自己的书,在《随想录》第一集的序中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觉得我开始接近死亡,我愿意向读者们讲真话”。其中既有血泪的控诉,也有深刻的反思,150篇文章讲述了十年浩劫带给巴金的历史伤痛和创伤记忆。特别是其中无情地解剖自己,鞭挞自己,以深沉宽广的人类意识、忧患意识、忏悔意识反思历史、文化、人性的篇什,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他曾说,文革不仅和我们有关,而且和全体人类都有关,不在中国的当时发生,也会在别处发生。正是怀抱这样的历史使命感,他提议建立文革博物馆,以警世人。
在《一千零一夜》中,宰相聪慧的女儿桑鲁卓知书达礼,仪容高贵,读过许多文学历史书籍,有丰富的民族文化历史知识。她凭着每夜不断跟国王讲述一个又一个新鲜的故事,从而避免了被杀头的厄运。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知识者天命的隐喻与象征,知识分子的天命便是言说,“我说,故我在。”然而在文革极左专制的年代里,我们不仅失去了说话的自由,而且失去了沉默的自由。如果认为可不可以说话是衡量一个社会进步的尺度,那么,如何说话则是衡量一个人道德状况的尺度。由于受封建专制文化的影响,在一种二元思想结构的社会里,人们的自由思想被禁锢,追求真理的勇气被压抑,人们失去真纯的信仰,失去了追求社会公正的内心要求。人的自由思想变为一种体制思想,成为体制的喉舌与传声筒。每个人都说着应该说的话,即“政治正确”的话,我们被权力话语和金钱话语操控和支配,而将人性话语抛诸脑后,不是“我在说话”,而是“话在说我”。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不仅是手段、工具,而且就是目的、本体,语言与存在分离的生活是不道德的。由谎言意识形态构筑的家园,只能滋生瞒与骗的文化,假、大、空的话语模式成为弥漫社会的集体无意识。然而,人又是天性自由的,知识分子又是天性思想的,自由与思想可以被抑压禁锢,但永远不可能被消灭,思与言的分裂由此而来,信仰与行为的冲突由此而来,知识分子内方外圆的人格由此而来。于是我们便看到同一个人在体制内外不同的言说,在公共场所与私人空间不同的表演。王彬彬博士曾激烈批判过太过聪明的中国作家。而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其实也是一种聪明的文化,缺少一种诚实与诚恳的精神。在这种文化环境中,说真话,道出常识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也正是我们的可悲哀之处。在中国,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
巴金勇于解剖自我,揭露自身灵魂的丑小,这和鲁迅解剖自己灵魂充满鬼气与毒气并无二致。和鲁迅不同的是,鲁迅进行的是总体、整体的自我批判,是对普遍性精神特质的揭示;
巴金则是通过具体的事件回顾暴露自己的蒙昧、愚蠢与羞耻。在怀念满涛的文章中,他写道,尽管自己对满涛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很有看法,“但在学习会上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只想如何保全自己,不敢讲一句真话”。在《怀念胡风》中,更是“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作为一个德高望重、享誉世界的作家,没有一种赤子情怀,没有一种担承精神,要做到这点是不可想象的,他完全可以推诿之,文饰之。在《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中,他自我谴责:“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我放弃了尊严和做人的权利,低头哈腰甘心受辱,把接连不断的抄家当作自己应得的惩罚。想通过苦行改造自己,也只是为了讨别人的欢心。我越想越瞧不起自己”。他的自我批判、鞭挞是深入骨髓的:“‘革命左派’就是靠假话起家的。我并不责怪他们,我自己也有责任。我相信过假话,我传播过假话。我不曾跟假话作过斗争。别人‘高举’,我就‘紧跟’,别人抬出‘神明’,我就低首膜拜。即使我有疑惑,我有不满,我也把它们完全咽下。我甚至愚蠢到愿意钻到魔术箱变‘脱胎换骨’的戏法。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说谎的人才能步步高升。”
巴金之死,又一次引发了我们的知识分子之思。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说过,知识分子如果批判社会的同时不把自己当做批判和反思的对象,就不会获得关于社会世界的真理性认识,当然也就不会对社会世界有什么作为。就此意义而言,巴金算得上真正意义的知识分子。在我看来,完整意义的知识分子要坚持思想的信念和发挥知识的效用,必须具有这样三方面的禀赋:反思批判精神、道德正义勇气、专业学术造诣。换言之,知识分子不仅具有智慧上的优越感,而且具有道德上的优越感。然而,当今知识分子正由完整人格走向残缺状态,知识分子正由传统的思想精英、道德精英转型为知识精英,由自然与社会的立法者转型为阐释者,他们更看重的是所谓的能力,而不是真理、自由这类普遍价值。所以,当我们在纷乱迷离的浮躁中回首巴金的自我批判与道德反思,更觉弥足珍贵。
我曾经对巴金说真话的份量和意义持有所保留的态度,认为他的反思并未超越现存体制对他的限制,他的批判也带着浓重的时代局限,尚未达到有的思想家那么尖锐激烈、酣畅淋漓的程度。他在反思与批判中彻底否定“文革”具有政治上的正确性,不具有任何政治风险。在《随想录》中,有历史反思,却少现实批判。过多过大地拔高巴金讲真话的意义,只是徒添迷人的空洞光芒而已,并非对于讲真话的巴金真正的崇敬。我曾经不解,为什么1986年后巴金就不写了呢?是身体状况不允许,还是另有原因?巴金曾说:“士兵常常可以死在战场上,我为什么不可以拿着笔死去?”以战士自命的巴金,应该不会放下手中如椽大笔。我们知道,1982年巴金78岁时为捐书,在书房整理图书时摔跤骨折,从此与魔魇交恶;
但1985年,他还能去北京开会,看望依然健在的叶圣陶、冰心、沈从文、周扬等;
直到1994年又一次骨折,从此健康状况江河日下,益发衰弱,开始长期住院。那么,1986到1994年这段时期,巴金为什么沈默如金?我想,这种沉默的意义就在于不说假话。巴金守住了说话的最后底线,要么说真话,要么不说话。
对巴金,我们无须哀悼,只要缅怀。巴老,天堂路远,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