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行霈:谢谢您,林庚先生

  

  这段时间我正在国外讲学,有一个多月没去看望林先生了。今早打开电脑,一位同事来信告诉我林庚先生逝世的消息,不禁一怔。临出国前我去辞行,林先生还说自己精神很好,怎么忽然间就撒手而去了呢?我马上往林先生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家里的帮工,来自安徽的农村姑娘小黄。据小黄说林先生是昨天傍晚去世的,去世前没有任何痛苦,只是觉得累,没有精神,过了一会儿就走了。她说这几天林先生常常念叨:"月亮怎么还没圆呢?"小黄回答他:"中秋那天,陪您到户外看月亮吧。"可惜就在中秋前两天,林先生却走了,带着这样一个期盼走了。小黄还说,这几天林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谢谢你,小黄。"似乎是有甚么预感似的。

  放下电话,思绪万千。林先生走得那样安详,那样从容,没受任何折磨,这是他修的福气,我不应该太难过。但是,今年春天,我得意的学生孟二冬去世了;
秋天,我敬爱的导师林庚先生又去世了。一年之内失去一师一生,真受不了。孟二冬的去世引起全国的悲痛,可谓虽死犹荣。林庚先生同样是虽死犹荣,凡是聆听过他教诲的人,凡是读过他的著作的人,凡是见过他的人,凡是知道他的人,都会为这样一位诗人、学者和教育家的离去而感到悲痛。这样纯真的、诚挚的、一片冰心的、无须别人设防的人,今后恐怕是越来越少了。

  林先生去世前惦记着月圆!这是多么富于诗意和哲理的死亡。前两年他就曾跟我讲,他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是的,他没有别的牵挂了,只牵挂着再欣赏一次月圆的光景。李白喜欢月亮,喜欢李白的他,也同样喜欢月亮。李白醉后入水捉月而死,他虽没有这类传奇,但 "月亮怎么还没圆呢?"这简直就是一句绝妙的诗。月圆,这是一位摆脱了世俗之扰,热爱大自然,欲突破时空的局限,翱翔于浩渺之宇宙的诗人最后的愿望。

  林先生临终时感谢一位服侍他的帮工,一位看上去很憨厚的农村姑娘。我知道他的感谢是真诚的,是郑重的。他总是感谢别人,他跟我说过自己很幸福,有两个好女儿,感谢她们十分细心地照顾他、孝敬他。我们做学生的,平时打个电话问候他,他总是说"谢谢!"我们到他家看望他,他总是站起身来迎接,我们离开的时候,他总是将我们送出大门,说声"谢谢!"他的道谢并不像有的人那样,只是一句挂在嘴边的口头语,他是真的感谢,我从他的眼神感觉得到。

  感谢,是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懂得感谢,是一种品格,是一种境界。我们生在世上,随时随地都在接受着别人的恩赐,我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许许多多都是别人劳动的成果。我们的知识,来自别人的智慧。别人对我们的善意,别人对我们的微笑,都注入到我们的生命之中,给我们以力量。至于那美妙无比的圆圆的满月,那撒遍大地的灿烂的阳光,那和风,那细雨,那春之花,那冬之雪,哪一样不值得我们感谢呢?懂得感谢才懂得人生,懂得感谢才算摆对了自己和世界的位置,懂得感谢才活得更有意义。

  林先生常常感谢别人,其实我们大家才真的应当感谢他。感谢他所营造的诗的氛围,感谢他对年轻人的那一份特别的呵护,感谢他给我们留下美好的回忆。

  北大中文系要我代系里拟一副挽联。林先生是一位新诗人,他劝我用写旧诗的精力去写新诗,师母的墓碑上他的题辞便是两句新诗。所以,我拟挽联应当用白话,用新诗体,这虽然不合乎挽联的体例,但一定合乎林先生的心意。挽联是这样的:

  金色的网织成太阳,那太阳照亮了人的心智

  银色的网织成月亮,那月亮抚慰着人的灵魂

  上下联的开头用了林先生自己的诗句,后面表达我们对他的谢意。

  谨以此联寄托我本人以及北大中文系全体师生对林先生的悼念。

  

  2006年10月5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