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类起源不只是古人类学问题,它也需要从哲学上去探讨
例如大家都说,人之区别于物、人的社会实践之不同于动物的活动,在于人有自觉的能动性(毛泽东),即人是有意识有目的地进行活动的。于是,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人所特有的劳动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但作为普遍必然性的制造工具的活动,已有某种目的、意识的自觉活动在内月阝么是否人的意识(认识)先于人的劳动(实践)呢?某些古人类学家强调人脑的决定作用,也可说是这种观点的科学表现。而这,是我所不同意的。
二 应该重视双手的形成
许多古人类学家强调直立行走是人类形成中的关键性环节。我觉得似乎更应该注意的是,猿类前肢从原未的攀援、爬行的器官,逐渐演化为使用工具的专职器官。即由于专门从事于把握天然工具去挖掘、切割、获取食物和防卫自己等活动以维持生存,从而引起的形态学上的一系列变化,其中重要的是前肢逐渐形成拇指与四指的相互对立和辅助的人手。双手的逐渐形成,标志着多种多样使用工具活动的历史成果。这种大量的、广泛地继而成为普遍必然地使用天然工具(树枝、石块等等)以维系生存的活动,应是人类开始区别于猿类的原始劳动。它巳经是"生产"所必需的"生活资料"(制造工具则是生产所必需的生产资料)。它是"动物性质本能的劳动形式"(《资本论》)。
动物在实验室或自然条件下也使用甚或"制造"工具,但它们只是偶发性的(不是大量的,不可缺少的)或单一性的(一种工具或一种使用方式),在维系其族类生存中不占主要地位。在从猿到人的进化史中,使用工具的活动却有"量变成质"的巨大含义。所以它才产生了猿类所没有的人的双手。
三 工具的重大意义
"......劳动者直接占领的东西,也不是劳动对象,而是劳动手段。这样,自然物自身也成了他的活动器官……。"(《资本论》)
"......要判别巴经灭亡中的社会经济形态,研究劳动手段的遗物有相同的重要性。"(同上)"工具保存下来,而直接的享受却是暂时的,并会被遗忘。人用自己的工具而具有支配外部自然界的力量……"(列宁《哲学笔记》中所摘引的黑格尔的话,并评注说:"黑格尔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萌芽")。
动物的生活活动是以其特定生理形态、性能所规定了的肢体活动来与外界联系,因之,动物所能"利用"、"掌握"的因果联系和自然规律,就不能不局限在、束缚在某些既定的范围内,并且一代代地固定下来,成为传给后代的本能性的活动。所以,"动物只依照它所属的物种的尺度来生产"(马克思:《经济学一-哲学手稿》)。"动物和它的生活活动直接是一个东西"(同上)。"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说来,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而存在的",(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这些都指出,动物以其天生的既定肢体作用于外界以维持生存,只能适应环境,而不能改造世界。
工具的出现突破了上述生物种族的局限,各种自然物日益成为原生物既定肢体的"延长"。这"延长〃主要不是肢体由于使用工具而变得更有能耐而已;
这里出现的是质的变化,即使用工具的活动的多样性的特点(天然工具如各种不同形状、不同性能的木棒、骨器、石器的多样,把持式样、操作姿态、动作的多样),从根本上打破了任何生物种族的既定肢体、器官、能力的特殊性、固定性、狭窄性,开始对现实世界造成极为多样而广泛的客观因果联系,这是任何本能动作(击、跑、跳、攀、……)所完全不能比拟的。尽管那些生物本能性的活动,看来技巧如此高超,但它毕竟只是一种或有限的几种既定动作,远远不能跟以工具为中介所创造的具有无限多的可能性活动相比拟,相匹敌。"最低级的野蛮人的手也能做几百种为任何猿类所模仿不到的动作"(恩格斯:《自然辩证法》)。所以,使用工具的活动开始标志着"能按任何物种的尺度来生产"(《经济学一-哲学手稿》)。即开始运用客观的自然物质规律和力量以作用于自然界。这样,现实世界多种多样的物质属性和因果联系,通过这种以工具为中介的劳动活动,日益被揭示出来,成为其他生物族类所不可能获有的超生物的经验。工具的各种属性一-几何的(形状、面积、体积等等)、物理的(重量、硬度、锐利度等等)作为各种因果链中的关键环节(如作为切、割、挖、掘以获取食物的原因)被大量使用着、利用着和选择着。日积月累,就愈发突出出来。如前所述,动物的生活活动与其对象是受同一个自然律所支配,主客体之分毫无意义;
楔入工具之后,情况便大不相同:产生了主动利用自然本身规律并具有无限扩展可能的改造自然的强大力量,它面对自然和区别于自然(客体)而构成主体。这就是主体性或人类学的本体存在。
四 动作思维与原始语言
由于不是生物本能活动,运用工具的双手活动迫切需要视觉的自觉配合。这种配合只有通过长时期的后天经验习得才能获有和巩固。对双手使用工具活动的注意,实际意昧着对自己的活动、动作的自觉意识萌芽。即开始对自己的劳动(实践)有了原始的表象以至记忆。这种意识萌芽为以后制造工具提供了主观方面的前提,即为提供目的表象(工具的形象观念)准备了条件。
与此同时,使用天然工具和制造工具总先是由个体所不断发现和实践的,由于其他个体模仿而在群体中传达交流开来。这种原始劳动活动由于获得成功并由个体传达到群体,便得到不断强化和巩固。日积月累,它们日益摆脱个体活动的环境和条件的各种偶然性、独挣注以及动作中的尝试性,而趋向定型化和简化,并逐渐成为解决一系列某个方面任务的概括手段一技能。对这种定型化和简化了的动作技能不断进行模仿、操练和运用,以便在群体之中保存、熟习、巩固和传给下代,这种动作形式实质上乃是客观世界的因果联系(规律)的最初主观反映样式(即在技能中保存了客观因果规律和形式),只不过这一反映样式是用动作,而不是
用言语表现出来罢了。通过这种动作形式,将巳知的和概括了的因果联系应用到未知的新事物上,预测因(工具和活动)果(所要达到的目的),以揭示、解决面临的课题和任务。这实际上具有思维的性质或功能,是一种动作思维。
它最后可以发展简化为一套象征性的符号结构,并成为用以传递经验的交际手段,如手势语。在语言的双重内容(作为客观经验的贮存而构成语义与作为传达交流所必需的语音或符号形式)中,我更重视前一方面。这一方面便正是与所谓"思维"相联系的。
手势语虽可能在人类起源时期及原始人类中占有重要地位,但它还不成为最早的语言。发声语言也是起源极早的。古人类学关于南方古猿脑模外表形态的研究(认为与语言有关的区域有分化性的扩展)也可说明这点。作为群居动物的猿类本有用以交际和表情的声音信号或言语(如呼喊),但由于它们不具有客观地反映自然因果联系等语义内容便不成其为语言。只有在原始劳动活动中,在动作思维的活动中,一定的声音材料(语言、音节)与这些活动逐渐建立条件联系,使原先这些声音材料开始获有反映客观因果的内容和性质。即是说,随着这种动作与语音的条件联系的发展,语音具有了语义,成为动作的相应符号,便逐渐代替动作。动作思维的形式逐渐让位于言语思维的形式。言语将行动收拢起来,变成真正思想上的行动。由于它以一种极轻便的物质外壳(声音)取代笨重的物质外壳(动作姿态),这就极大地便于交往传达和进行概括。这也就是人类真正的语言。客观事态的陈述与主体的要求、命令两个方面都包括在内,如句子词(Sentenceword)。它一方面把原始经验中的各种混沌的东西不断地确定化,抽取概括出来,使经验在群体中能够保存下来和传给下代;
另一方面又不断地相互交际传述,运用它把群体更好地组织起来,协同活动。不是主体或对象,而是中介一-使用工具活动的各个方面,大概是原始语言的中心内容。而对工具及使用工具活动的自觉意识的萌芽,通过原始语言便成为群体的最初的、朦胧的共同意识。
五 制造工具
制造工具是由个体自发的、偶然的、零散的活动逐渐变为群体有意识有目的的实践活动的。经历了由使用天然工具到动作思维、原始语言(意识萌芽)进而由果(即为达到目的如获取食物)推因(使用工具的活动和工具),从而提出目的表象(工具)的过程。目的与意识一样,在这里已经不是动物的本能需要(食物),而是中介(工具)自身。这就使作为主体的人在心理上也开始与动物相区分。它正是主体的人在客观实践上与动物相区别的心理对应物。可见原始劳动(使用工具的活动)仍然是第一性的。但由于原始意识和目的的产生,也就使原始劳动向真正的人类劳动一-制造工具迈进。从这时开始,"劳动终未时取得的结果,已经在劳动过程开始时,存在于劳动者的观念中,已经观念地存在着了"(《资本论》)。总之,偶发的、个别的、短期的使用工具,不可能涎生自由的双手;
偶然的、自发的、个体的制造工具,也不可能涎生真正的人。制造工具既需要有使用天然工具的活动作为客观方面的基础,也需要有萌芽形态的原始语言和目的意识作为主观方面的前提。它经历了一个由物质(使用工其的本能性的劳动实践)到精神(原始语言、意识)再到物质(制造工具)的过程。
"随着完全的人出现,又产生新的因素-一社会"(《自然辩证法》),在使用工具、制造工具的实践基础上,动作思维、原始语言日益成为巫术礼仪的符号工具,建构起了根本区别于动物的人类的原始社会。
(一九六四年稿,原载《李泽厚哲学美学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