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斯·莱辛到中国访问,在上海的一个街头听到有家人在开生日晚会,唱的是“祝你生日快乐”,词是中文,曲子就是英文的原曲。熟悉的音乐让她很震惊,没有想到中国人会用西方家喻户晓的生日歌来庆祝生日。“你一定会想他们应该有他们自己的庆祝生日的歌曲…….”。她由此想到弱势文化,感叹说,历史上的强势文化都把自己强加在不那么发展的文化上。她言谈之外似乎有种突然意识到中国文化是弱势文化的感觉,一方面她对强势文化的征服性感到无可奈何,另一方面她也不知怎样对中国人接受西方,模仿西方反应才好。
多丽斯·莱辛的反应,代表了某些西方人,特别是受过教育的西方人对中国当代文化的反应。中国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使在平等教育中形成文化观念的很多受过教育的西方人很尊敬仰慕。他们很多人相信世界文明有很多可能,中国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一条主要大道,文明本身并不以西方中心为坐标,中国人可以以自己文明的中心发展自己的文化。这种平等待人,也平等待己的态度是从小就受的平等教育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种平等,但是大部分受过教育的人,这样的平等态度还是到处可见的。在我生活的阶层,我还没有与公开歧视中国人或文化的人相遇过。当怀抱着平等尊敬中国文化的西方人来到中国,发现中国在努力摒弃自己的文化,以西方为尺度,他们不知怎样反应才好。为中国欢呼还是哀叹?多丽斯·莱辛就是一例。
接受中国教育在中国长大的人很难想象这样的平等待己平等待人的态度。几个星期前,三个朋友从中国来访。我们一起游玩,谈到美国人如何看待中国,我告诉他们,我的专门研究中国移民文化史的学者朋友亲口告诉我,以及我自己在美国生活的多年的经验,结论是,在美国种族歧视的历史上,对中国的歧视远不如对其他种族的歧视厉害。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有很多变化,十九世纪华工来美,导致1882年5月6日通过了排华法案,对中国移民进行限制。但是,总的来说,因为中国的悠久文化,对中国文化,一般人都会说他们不懂中国,但是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文化。有一种因为中国历史悠久和文化灿烂而自然的尊敬。但是在中国我们很少有这种经验,因为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自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就欺负我们,我们弱,我们不如西方,我们要强壮,要有一天与西方一样强大,报一箭或所有的仇。弱势心态是我们教育的出发点,自我殖民到了几乎用不着殖民者在场的地步。在这种心态中成长的人,心理发展很畸形。一方面是时时刻刻不安的弱者心态,好像自己什么都不成,好像全世界都在嘲笑自己,反华包围圈等等想象的韩信受胯下之辱的自虐心态;
另一方面是将来老子一旦阔了或富了就要报仇的心态,就要把别人踩下去的心态;
还有就是自己自觉跟西方接轨的心态。在知识人中,自觉跟西方接轨几乎就是写一篇小评论也要把外国的――通常是西方的――某个作品连在一起,看得时候让读者觉得这篇评论很有世界眼光。
这种世界眼光,看起来挺心怀祖国,放眼世界的,实际上反映了评论者自己对“世界”的想象。他们以为只要把西方相近的作品拉进来,自己的评论就获得了某种合法性,就有了权威性。我读中国电影、文学,甚至社会评论,一看把外国人和作品拉了进来,就读不下去了,心生反感,我自己的比较文学学术训练不允许我把不相关的文化产品放在一起谈,因为,每个文化产品都是自己社会文化语境的产物,自己文化历史的产物。那些横向比较的东西,因为缺乏比较的基础,比较文学学者极为忌讳。作为一个比较文学学者,我们强调从历史的、现实的角度考察文化产品,历史和现实又包括多种角度,但是不同文化的产品,好像苹果和桔子,他们虽然都是水果,但是他们的味道本来就是不能比较的,你不能说因为苹果甜,所以桔子也甜。苹果的味道只能和其他苹果进行比较。这是比较的原则。
为什么很多评论都有这种宏伟的“世界眼光”呢?(顺便说一句,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世界眼光。每一道眼光都是从特定的角度出发的,世界眼光是乌托邦想象)。我认为是弱势文化的焦虑造成的。弱势文化,并不一定真是弱势,不过是自我定义的弱势。弱势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渴望与强势文化平起平坐,于是很多弱势文化人就拿强势文化例子给自己壮声势,好像拿来主义真的能起作用。弱势文化的焦虑目光不看自己的历史,老看别人――主要是西方人――干了什么,对本国文化产品却缺乏基本的历史眼光。看看各种各样的评论,缺乏历史眼光的评论往往具有世界眼光――乌托邦性的世界眼光。可悲乎?可惜乎?
12/8/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