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


  那个普通的乡村傍晚稍有些不同,吃过晚饭的老老少少们纷纷出门走向邻村,因为那里要放一场露天电影。暑假被母亲送到乡下姨娘家的我,头一次看露天电影,兴奋地跟着表姐去了。两里地的路都是黑咕隆咚的,我是勉强走到的。一部国产的黑白老片儿,镜头里打打杀杀和着底下人们的说说笑笑,让原本寂静的乡村夜晚热闹得有点陌生,我开始东倒西歪打瞌睡。表姐大我一岁,也不知拿我怎么办。八九岁时的事我忘得差不多了,三十几年,可那个晚上我记得很多。
  旁边有个年轻的土族小媳妇,我听到她大声对着表姐说让我躺在她怀里睡,我知道她和表姐一个村,片刻犹豫后爬进她怀里。
  她盘着双腿搂着我,泛旧的红底白碎花的棉袄上有淡淡的田野气息和炕烟味道,我的脸贴在她起起伏伏的胸脯上,耳际扫过她均匀、轻柔的呼吸,她交错的两只手臂尽量盖住我的身体,温暖和踏实消除了我对陌生怀抱残存的戒备,倏忽睡了过去。我睡得很香,在她窸窸窣窣解开斜襟棉袄,将我半边身体裹住时,在她一次又一次地抱紧我时,电影对白声短暂点缀过我模糊的意识,尔后再次昏昏睡去,我超过婴儿几倍的重量总使她双臂松懈。
  自那以后,每次在村子见到她,我的心就会有点儿小动静,目光也会有意无意地触碰她的身影。一个八九岁年龄的孩子想法是单纯的,我觉得她“好”,只是因为在她怀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在母亲有生之年,我也只拥抱过她一次。浑身不适的她躺在床上呻吟,但神志清醒。声音很轻说自己胯骨很疼,还喘不过气来。将近一个月没有进食的她,在医院的病床上靠输液维持皮包骨头的身体里正在衰竭的器官,尽最后一点儿力量运作,还要依赖吗啡减轻癌细胞扩散到骨头上的疼痛。那阵子她反复地说没有质量地活着真没什么意义,只有聆听医嘱时的神情透露了她依然求生的渴望。在她一再出院的要求下,那天我们回到家。停止输液意味着什么,我们俩都很清楚。我将一个按摩靠垫放在她身后,准备让她上半身倾斜躺着,这是在一年多中反复进出医院,开刀、化疗、放疗中总结出的,她身体难受时我们的习惯做法。我跪在她旁边托起她的上半身,不知怎么地,却将她抱在了怀里,随后不争气的眼泪大颗大颗掉在她衣服上。“不能在她面前流眼泪”的自我告诫瞬间土崩瓦解,一串无暇经过大脑处理的话也脱口而出:“把罪受掉了,走吧,还是走吧。孽障死个我的人了!”我怀里的她苍白无力,身体和表情对我毫无回应,她依旧呻吟着,只是越来越轻,直到气若游丝,然后变成打嗝声,她在咽气……,我将靠垫取开,让她平躺下。
  我只擁抱过一次的母亲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在我的怀里,她不再是母亲,倒像个生病的孩子,或者说她孱弱、清瘦,失去了生气。在她生命饱满、有力的阶段我们从未拥抱过。
  有多少人记得母亲的怀抱?黑夜里,我努力回想,希望痴想是一束光,照亮婴幼儿时期的记忆,让我重温母亲的怀抱,然而往事无痕。母亲打过我、骂过我、夸过我,它们组成我与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曾共有的点点滴滴,如今,也是另一种与母亲见面的方式。时光倒流,当初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我,由于那个土族小媳妇天然母爱给予的怀抱,对她产生了依恋,但并不会想到她的怀抱能够弥补亲人间某些记忆空缺。岁月流逝,世事变迁,想来这些年和很多人拥抱过,无数的怀抱都淹没在过去的光阴之河里,独独不舍忘掉土族小媳妇的怀抱,因为母亲的怀抱以相同的质感在她的怀里被打捞起。
  记忆里有个温馨的场面。一次过马路,我主动拉起母亲的手,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意外,旋即她高兴地说:“还知道拉我的手了。”过了马路我们就松开了。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如果我能常常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拉着她的手和她说说话,是能够帮她减轻些走近死亡的恐惧和骨骼里锥心的疼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