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沛然:最后的儒医|裘沛然医论医案集

  5月3日,国医大师裘沛然去世,享年97岁。   裘沛然先生的一生,恰是中医事业百年命运的缩影,他几乎参与了历次重大的中医界大事,到了晚年,更以拔山扛鼎之力捍卫着中医的尊严与荣誉。
  他的离世,不只是中医界少了一位年高德劭的名医,还意味着一个文化符号的消逝――儒医,从此,大概只会存在于历史的记忆中。
  
  晚年养生唯诗烟
  裘老不仅是中医临床大家,也是中医养生理论大家。他很少生病。每每有人向他讨教养生之道,他总老老实实地回答:“做人大度才是养生的关键。”
  他晚年所好,聊天、象棋、写诗、吸烟。其中唯吸烟似乎与养生有悖。
  他是老资格的烟民了,据说悬壶多久就烟龄多久,也就是七十多年了,新中国的烟厂也没有他的烟龄长。
  他烟瘾很大,一天两包寻常事。赶稿和思考就要超标。
  但是他的身体一向很健康,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三无”:无咳、无痰、无喘。这对戒烟理论似乎是个反讽。许多人都觉得奇怪,他则会笑谈他的“小循环吸烟理论”。原来,他吸烟只在喉咙里过一下,立刻就吐出来,绝不下咽,是为“小循环”。
  但生命的发条,似乎自《人学散墨》出版那天开始颓弛,2009年初,他对我们说,这吸烟,我原来是“三无”,现在怎么有痰了呢?是身体向我发出戒烟信号了:还有书要写,不要超负荷了。于是,一天早上,他决定戒烟。
  裘老说到做到,他宣布戒烟的那天,一支烟也没吸,而且此后,他再也没有吸过。
  对此他还孩子似的颇有得色:人戒烟屡戒屡败,我戒烟举重若轻,得无老天果然赐我期颐之年欤?
  但是,如果客人给他敬烟,他还是会接受,但最多是放到鼻子下闻闻而已,而且大多时候他只是倒着拿,将过滤嘴朝外。原来,这是他的待客之道,他怕客人由于自己不吸烟,也不好吸烟,故此装装样子而已。
  说到诗,他的诗名不仅在医界享有盛誉,也广为文史大家称赞。程门雪先生曾以“千古文章葬罗绮,一时诗句动星辰”的诗句盛赞裘老的诗才。
  他与已故海派大画家唐云相交甚笃,但二人相识却赖“诗”之力,颇具“不打不相交”的味道。
  唐云精绘画、擅书法,工诗文,精鉴赏,是海内外钦仰的艺术家,但他也以孤傲狂放著称,遇人求画、求字,不管对方是何来头,都视心情而定。
  裘沛然对于唐云的书法极为钦佩,以他的社交之广阔,挽人索画,应该胜算很大。但他亦有傲骨,不想得自蝇营狗苟,央人转托,形同乞赖,岂君子所为。某日裘沛然外出,路过唐府,便径直进门造访。
  唐云恰巧在家,但面对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只见他踞坐高椅,“目露凶光”而生硬地问:“你,是什么人,到我家干什么?”傲慢之态溢于言表。
  裘沛然昂然答曰:“鄙人有一首诗,想请你写字。”唐云依然视若无睹说:“把诗拿来看看。”那“卖门”的腔调显然是一不对路就要掷还的。
  但唐云毕竟是方家,接手之后,读之再三,蓦然改容起立,请“不速之客”裘沛然就座,并招呼保姆递烟送茶,拿出美食留饭,说:“大作极佳,理当遵命。”宾主谈诗论艺,言谈甚欢,遂成莫逆。
  裘老晚年居住的“茅庐”,最大的遗憾就是离市区太远,朋友虽多,但一向晚就得回去,他一个人也就常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寂寞,有时候按捺不住寂寞,也会打电话叫我们过去下棋。说起他的棋艺,有个和“胡司令”对弈的故事。
  象棋特级大师胡荣华棋界人称“胡司令”,一日拜谒心目中的高人裘沛然。裘沛然年逾九秩,神清气爽,思路敏捷,棋风犀利,尤长残局,早年曾同扬州名宿窦国柱手谈过,而窦国柱恰是胡荣华的老师之一。裘沛然兴致一来,又免不了开掘楚河,垒筑汉界。横车跃马之际,轰炮进兵之时,裘沛然的棋艺得到“司令”的好评。“司令”说:“裘先生您也是全国冠军。”他又补了一句:“是您这个年龄段的冠军,不仅是全国冠军,而且还是世界冠军。”闻此一言,裘沛然禁不住哈哈大笑。
  医苑泰斗,棋坛霸主,有此欢聚,存此妙语,也算是医界、弈林的佳话。裘沛然的潇洒人生由此可见一斑。
  
  大师最后的日子
  他的身体一直很硬朗,人称他“瘦似梅花硬如铁”,但晚年最大的遗憾是被各种应酬包围。在给自己的学生王庆其的诗文中,曾坦承自己为“浮名所累”。
  成群结队地纠缠大师的人,通过各种社会毛细血管渗透到“茅庐”,有的的确有病,更多的人并无大病――按裘老的抱怨是:“找我‘救命’的人,身体比我还好。”求序的、求字的、求诗的、求嗣的、祈寿的、求官的……向往、钻营、崇拜、好奇、攀缘甚至“娱乐大师、消费国宝”……各种心态都有。裘老心软,晚年尤其与人为善地好说话,他那个年龄段什么都懂可就是没有学会说“不”,结果一定是川流不息的握手寒暄和三天两头的流水盛宴……
  裘老深恶此状,对求官的和求财的尤甚,但又无奈无力:“人就怕见面。”他对我们说,中国人有时候怎么也逃不脱那个“情”字,人情传来,山样压来,“茅庐”事实上像个围城,我成了“珍禽异兽”……但是看到熟人乞求的眼神,我实在硬不下心肠……
  为躲避人群,有人对他晚年的行踪归纳为一个“逃”:即从天钥新村逃往“度假村”,从“度假村”逃往“沙更浪”(西郊外环),再从“沙更浪”逃往华漕“陈家角”……
  如此被人群追逐,说他健康不受一点影响是不可能的,幸好他善于摄生,除了“全神养性”外,他的诀窍就是“少吃”。
  他不忌口,什么菜都吃,有时候保姆做的菜或许不对口味,或不够绵软,他也不挑剔,照吃不误。饮料也没有特殊的,茶叶、酸奶、可乐、雪碧都可以。他不喝酒,据说,年轻时常常纵酒赋诗,吹笛天明,但是有一次喝“花酒”(他自嘲花生米加酒,是谓花酒)过量,一人喝了八两白酒,彻底喝伤,从此戒酒。
  我们向裘老讨教养生之道,他时常回答“饥中饱,饱中饥”,意思为饮食上不要过饱,也不要饿着,吃到七分就可以了。他还曾经总结过一个精神养生的妙方,是为“一花四叶汤”:一花,即指身体健康长寿之花;四叶,即一为豁达,二为潇洒,三为宽容,四为厚道。此方经媒体报道后,曾广为流传。
  因为重人情,他最终还是为“应酬”所误――
  2010年初的农历腊月二十八,有好友赶在春节前来看他,九十七岁的他平时都送出三楼楼梯口即止,这次却送到了一楼,一楼大门朝北,平地蓦起一阵朔风,老人被呛了一口,回家即开始咳嗽,接着就是高烧入院⋯⋯
  第二次入院后,他自知不起,4月底曾索笔写道:我不同意再开刀,我反抗!要顺其自然。
  5月1日索笔,歪歪斜斜地写道:……我这次不行了。一架机器毕竟用了九十七年……一堆废铜烂铁,千万不要抢救……
  从生病到去世,这个传奇的老人始终意识清楚,没有昏迷过,也许至死他都放不下他的使命,放不下他深爱的大地和人民。
  
  琐忆裘沛然
  
  因为撰写《人学散墨》,2006年秋天开始,我们担任裘老的写作助手,常常在他的住所“茅庐”工作,最难忘的一件事就是“大师拒诊”。
  那是2008年10月的一天,裘老的专家门诊不知何故,早早地就结束了,我们正奇怪着,他进门却把老花眼镜盒一扔,发火道,再也不去了!打电话给他们,不要来找我了!残酷剥削!
  原来,他坐诊的医院因为重新装修之故,拟提高专家的挂号费以资弥补,由原来的200元提高到500元。其他专家都无异议,唯裘老坚决反对,说,病家已经为病所苦,大幅提高挂号费,岂不是雪上加霜!
  坐进沙发,裘老立即拨通了卫生局领导的电话,态度仍然激烈,白发根根竖起。不久,医院电话来了,反复解释,但裘老决不松口,只是一句话:增加病人负担,我坚决不来!
  翌日中午,医院来电再次磋商,裘老“喂”一声干脆把电话搁了。医院无奈,只好妥协,病人们感动至极,自发写了感谢信赠给裘老,并纷纷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强烈要求寄韩正市长,经裘老再三劝阻方才作罢。
  他就是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医生,平日为人,冲和温文,为人把脉,尤其仔细耐心,但也有对病人“发飙”的时候。一次,一外地重病号在他那里就诊,电话响了,他接电话,说自己正在为重病人把脉,出诊之事容再商量。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裘老勃然色变,说,我不管你官多大,任何病人只要在把脉,就比你重要!到侬屋里开膏方?侬阿弄错?我不是唱堂会的!
  气咻咻地挂断电话,他告诉我们,是某区领导。如此骄横,早晚下台。果不其然,那人不久就被“规”了。
  中医的现状,是我们常议的话题,有过多次,我们深谈结束,他总要关照:慎勿多言,有的话等我死后再说,否则要被骂死!
  现在,大师去世了,“有的话”,可以公开了。
  首先是《黄帝内经》。他常说,《黄帝内经》算不上经典,长期以来被捧得过高,尤其被一个作家,解读成上下两集的“巨著”后,它的地位更“虚胖”,像“圣经”一样,其实它也就是当年的“诸子”书之一,反映了两千年前,国人对人体疾病的认识,真知灼见固多,谬误偏见也有,何必对它顶礼膜拜呢。
  比如《内经》说,天有日月,人有双目,一阴一阳。荒唐。还说,天有群星,人有列齿,天人对应,星齿感应。挨得上边吗?所以,真正的好书,还是《伤寒论》。
  其次是中医疗效。千言万语,惟疗效是硬道理,我们曾问他,怎么解释很多病,中药服下去,就是不死不活呢?
  裘老听了微笑,说,我有“三非”答你疑问。
  一非,今药非古药。中药的药效,讲究“地道”,大黄,肯定是四川的最好,山药,当然是河南温县的最好。可现在的药材,到处乱种,热带的,到东北拉暖棚也种,还大量地、偷偷地使用化肥,以缩短它们的生长期,你说这东西的有效成分会达标吗?疗效会好吗?
  二非,今人非古人。抗生素发明以来,已影响了四代人类,体质已经今非昔比,用药还按“老规矩”,怎么会有疗效?
  三非,今病非古病,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以来,病种病类(包括病毒)变化已大相径庭,你辨病下药还是“按既定方针办”,怎么会有疗效?
  记得他当年这番话直说得我们目瞪口呆:这就是说,像神农一样重新尝百草、像李时珍那样重新斟酌剂量的时代又要开始了?
  他笑着说,现在的中医,说穿了,都靠国家政策支持,国家每年投入那么多,但你不进反退,叫人怎么说呢,而政策是要变的,“基本国策”尚且要变,万一变了,你怎么办?
  我们说,几十年来,中医界发了多少论文,报告了多少成果,难道……
  “大都是虚的……”他无奈地笑笑,我反复说过,只有疗效是硬道理!论文和成果必须转为临床疗效,社会才服你呀。比如癌症,我这一生,看好了不少癌症,也看砸了不少癌症,过了九十才豁然顿悟:要和癌症“和谐共处”。唉,可惜觉悟晚了,设若再假我阳寿一纪,我当整理出一套中医治癌的高效疗法,胜于西医远矣。
  斯人已去,言犹在耳。记录在兹,备有志者深思。
  (本组文章摘自《新民周刊》2010年第19期和5月15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