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友情越来越淡 [万千感慨归于淡]

  许延滨, 共和国开国大将许光达的独子,1939年5月生于延安,1959年考入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导弹自动化专业,1964年毕业。1975年至1976年,参加核试验,率部队乘战车进入爆心。1978年至1979年,参加边境作战,任总参装甲兵部队前线指挥部作战参谋,战斗中光荣负伤。1983年至1989年任坦克二师师长。1989年任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工程学院副院长,少将,博士生导师。中国应急管理专业委员会委员、信息战专家。
  在共和国开国大将许光达一百周年诞辰纪念日到来之际,我们采访了许延滨将军,将军轻快爽朗的声音把我们一下子带回到过去的时光……
  
  儿时父亲对我
  “放任自流”
  
  《名人传记》:许光达将军是毛泽东亲点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司令员,被誉为中国装甲兵之父。而以您现在的成就,可以说,您真正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许光达将军在对您的教育方面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吗?
  许延滨:在对我的教育方面,父亲并没有刻意叫我做什么,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但他并没有说让我去做什么,或不去做什么,他对我的教育很有一套,现在想来,他的做法完全是很有目的性的。
  小时候,父亲对我是放开了让我玩,在父亲有意识的“放任自流”政策下,我五六岁就开始打枪,尝试各种枪支。十来岁就开始开车,还到处闯祸。但他经常不经意地带我尝试并体验各种新的东西,带我体验部队演习,甚至看最新的电影,他并未专门教我什么,他也不会对我说去学什么,他就是让我跟在他后面,看他怎么做。当时体会不到,现在回过头来再想,老鹰教小鹰的那些所有技能,父亲都在以身作则、一步一步地默默地做给我看。这是他对我的独特的教育方式。
  我小时候上学不好好学,不认识几个字,成绩很差,还非常调皮捣蛋,经常搞得周围的孩子们都跟着我一起起哄打架,大人们对我都很头疼。
  有一次部队在当地举行扫盲活动。父亲有一个老勤务员,大字不识一个。父亲出了一个主意,让我扫这个老勤务员的盲。我自己都大字不识几个,还要教别人,这可怎么办?而且父亲规定一天认三个字,几天后要考试,考试不及格两人都要挑水,少认一个字挑一担子水。这下我慌了,心想得赶紧事先学习识字,然后再教老勤务员。我自己这下倒是学得快了,但教老勤务员时,他却学不会,于是我就发牢骚:真笨,连字也认不了,将来不是睁眼瞎吗?将来怎么建设国家?于是,为了避免考试不及格挑水,我和老勤务员商议,说如果考试不及格,他就把我的水也负责挑了。后来勤务员告诉我,母亲知道后气得一塌糊涂,而父亲却笑呵呵地说:不错不错,学会人和人之间的交际了。
  还有一次,那是到北京后,我学习成绩仍然很差,不及格是常事。一次考得实在不像样,我怕母亲生气打我,于是自己买了涂写灵,自己给自己改了分数。母亲一眼就看出来了,少不得一顿狠揍。父亲当时站在远处装作没听见。看打得差不多了,就慢慢踱过来,对我说:怕挨打就要改分数啊?你这样不行,你要改,改得让你妈妈看不出来才算本领。
  父亲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军事家,他在用他的军事思想来对待生活中的小事情,似乎有悖情理,实则很有哲学味道。他说我要改得妈妈看不出才算本领,看似在鼓励我改分数,实则在反证我的本领不高。也是因为十二三岁就开始开车,又在当年父亲的生活环境当中,慢慢地,就喜欢车了,大学期间,自然而然地就转到坦克上去了,进入这个和父亲一样的领域里。
  
  少年时期父亲的“音乐”启蒙
  
  《名人传记》:将军对您的一生影响深远。您也曾说过,父亲的一生是一部百读不厌的书。您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开始理解这本书的?
  许延滨:他身上有许多东西在我少年时期都已影响到我,虽然当时没有感觉,但日后的事实证明这种影响根深蒂固,对我以后的事业帮助很大。
  我读初中时,发现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就是父亲在看起来很累很累的时候,却喜欢跳跳舞。那时,父亲常常周末去跳舞,并且捎上我。而当时我并不喜欢跳舞,而且看着男女抱在一起还觉得不太好。但父亲却跳得泰然自若,并且说:一个人连跳舞都不会,别的事什么也做不了。还说跳舞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他问我:你喜欢看阅兵吗?我说:喜欢,阅兵多整齐,多漂亮呀。父亲说:你看到那些走得不好的了吗?有的人走没走样,站没站样,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们没有节奏感。跳舞讲节奏啊,这就是音乐。你一跳舞,就懂节奏了。
  我当时觉得没这么玄乎,但后来在我的军队生涯中,当团长、当师长,在我训练部队的时候不自觉地就用上了父亲的这一套。包括到我的部队体验生活的北京电影学院的学员,我全都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父亲这一套,所有的训练都用音乐来训练他们的步子,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统一的规律。平时,很多人训练时,总是喊口令:一二一。但张三喊一个节奏,李四喊一个节奏,每个人的节奏不一样,就成不了一个体系。共和国建国三十五周年时,邓小平第一次阅兵,我的部队参加阅兵训练,我也是按照这个简单的方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训好了。
  记得那时父亲有一个破留声机。父亲喜欢音乐,时不时地放《命运》、《悲怆》、《欢乐颂》等。当时我也不懂,但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我能通过当天父亲听的音乐知晓父亲的心情。他听《欢乐颂》,听《拉姆斯基进行曲》时,心情就好,听《悲怆》时心情就黯然。后来上音乐课,懂了音乐原理,突然之间就对音乐有了感觉。最后到我搞军事学的时候,对信息化战争,对未来战争中的合成战斗进行研究时,就很巧妙地用了一个例子,合成战争就相当于一个大的交响乐团,最高指挥官就相当于交响乐团的指挥。指挥要了解乐团中的每一个乐器和乐手,要有一个优秀的作曲家的好曲子,然后他把作曲家的思想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战争打得好与不好实际上就是交响乐的和谐问题。我的这些感悟,现在想来全是父亲给我的启示。
  
  父亲对家人相当“冷漠”
  
  《名人传记》: 曾看过您写的一些关于父亲的故事,说您觉得父亲心里整个装着的是国家和军队,给别人的爱很无私,对自己的家人却很“冷漠”。但是在您的人生当中,许光达将军作为一个父亲,一定也有温情的一面,您能讲一讲您记忆中父亲对您和家人温情的一面吗?
  许延滨:(将军沉默一会儿)怎么讲呢。我说一句话你也许不相信。我现在再怎么回忆,在和他相处的那些时候,他对我怎么怎么好,没有印象,感到的都是他对自己家人的“冷漠”。
  延安保卫战时,一次,庞大的部队埋伏在一个地区准备搞一次大规模的袭击,司令部隐藏在一个小山村。父亲陪着彭德怀检查部队的准备情况去了,司令部的其他人都在忙里忙外,各司其职。我没什么事做,就到处瞎逛,逛到了警卫班,看到警卫班的宿舍墙上整齐地靠着一排枪,就随手拿了一支出去了。一出门看到山坡上有一只山鸡,我就地趴下就是一枪。枪一响,山鸡飞了,没打中。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结果整个部队却紧张起来,立刻戒严了。以为是敌人来了,或者是暴露了。我看到山鸡飞了,就提着枪往回走,却看见警卫员们都拿着枪到处跑,觉得挺好玩,以为又有什么新鲜事儿。父亲的警卫员跑来看见我拿着枪,上来夺了枪,提溜起我的衣领子往回走,路上碰到了彭德怀,说:就是他打的,就是这小子惹的事儿。彭德怀一看是我,就把我拉回他的屋里,问:你在搞什么?我说:我在打山鸡呀。你打个什么鬼山鸡呀!彭德怀说完就出去了,并交代警卫员看着,哪儿也不许我去,关我禁闭。不久,彭德怀转回来了,对我说:看来今天许光达要辕门斩子了。我这下害怕了,那时我整天跟着爸爸和彭德怀他们听京剧,当然知道“辕门斩子”是怎么回事儿。越怕越有的怕,彭德怀带我去吃饭,一出门就看见了父亲。父亲的眼睛瞪得很大。我就拼命往彭德怀后面躲。到了吃饭的地儿,我也不敢坐,就站在彭德怀旁边。父亲一句话不说,这时彭德怀说话了:你这个家伙枪法不行,打的什么呀。好好跟你爸爸学,你枪法要好点儿,我们今天吃饭就改善伙食了,有山鸡吃了呀。周围人都笑了。我这才算逃过了一劫。
  父亲就是这样,从来也没有打过我,但我却很怕他,他一个眼神看过来,我就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事。
  父亲对我如此,对自己的亲戚也是如此。父亲从1928年离开老家之后,直到1949年初才在军委的催促下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仅仅陪年迈的祖父母住了十多天,就匆匆返回部队。但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家乡的亲戚们每家每天都有人来到父亲这里,提出各种要求,大多是希望这个当了大官的亲戚为自己家里的人在北京找一份工作。亲戚们的人伦亲情无法拒绝,但原则必须坚持,于是父亲给亲戚们开了一个会,正式给了他们一个说法:你们谁也不能去北京。我谁都不管,因为我是共产党的官。但是,我可以保证供你们每一家一个孩子上学,从小学到考大学,我都负责。大学考上了,我还负责学费,直到毕业工作。如果考不上,那不要怪我,我不再管了。要求找工作的,我一个都不管。亲戚们觉得这个当大官的亲戚很冷漠。但从此以后,父亲供了九家亲戚九个孩子上学,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他含冤去世。
  现在回过头想一想,我觉得父亲的这种做法其实是一种真正的温情,他认为对乡亲最大的亲情和帮助是培育下一代。
  
  父亲的宽容谦恭影响我一生
  
  《名人传记》:许光达将军自请降衔的故事广为人知,将军的人格魅力感动了一代人,也一定深深地影响着您的人生。
  许延滨:是的。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别人总是虚怀若谷,宽容谦恭。
  1963年夏天,父亲住进解放军总医院例行体检,医生计划为他的沙眼进行手术治疗。这对一般人来说是一个很简单的小手术,但要对大将的眼睛动手术,就显得非同一般。医院经过研究决定让该院眼科主任、一级教授张福星亲自动手术。
  张福星教授当时已经六十多岁,在给父亲的眼睛做手术时,尽管他很小心,但还是碰伤了角膜,父亲的眼睛顿时红肿起来。
  这事惊动了中央保健局,在那个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紧的时代,这事非同小可,为此中央保健局有三条指示:一、许光达立即转到北京医院治疗;二、写出事故报告;三、调查主治医生背景。
  但是父亲却在回答中央保健局的指示中也提出了三条意见:一、不转院,仍住解放军总医院;二、请张福星教授继续治疗;三、不追查责任。
  出了事故,张教授的思想压力很重。新中国成立前,他在上海开过眼科诊所,有不少亲属家居国外,新中国成立后他受聘在上海第二军医大学任职,后来被调入解放军总医院工作。父亲想到张教授有心理压力,就请张教授一家来家里吃了一顿饭,宽慰了一番,使张教授感慨良多。但父亲眼睛红肿,疼得厉害,睡不着觉,可他又不愿深更半夜打搅医生和护士,就忍着疼痛在室内来回踱步。当值班护士半夜查房,推开房门看到父亲手捂着眼在室内不停地走来走去的情景时,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件事在整个医院传开,父亲的宽容感动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在解放军总医院当主任的我的岳父。
  后来,在张教授的精心医治下,父亲的眼睛终于治好了。他说:医院的专家们为我们治病是尽了全力的,要对他们绝对信任才行,有这样或那样的疏忽是难免的,何况专家们年纪又那么大了,怎么能怪他们呢?如果你们保健部门一插手,问题就复杂了,以后人家还怎么工作?
  父亲就是这样,对别人总是想得极为周到。他的普通话不是很好,但是他会很多方言,全国各地的地方话他都会说,他会当着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语言。他说,战士们来自五湖四海,讲着不同的方言,他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出了门最想听到的就是家乡话。如果你跟他讲他的家乡话,他会想:你是我的最高长官,你还是我的老乡。他一定会给你讲许多他的真心话,你也会成为他真正的朋友。父亲的这些行为深深地影响着我,在我带兵的时候,沿用了父亲的这一方法,收益良多。可以说,父亲的人格魅力不仅感动了别人,也影响了我的一生。
  
  万千感慨归于淡
  
  《名人传记》:您的母亲去世时曾留下遗嘱,希望您和妻子在许光达将军诞辰一百周年(2008年)时,替他出一本书,您的夫人曾正魁大校的《许光达传》已经付印在即,而您用近四十年的心思去整理、汇总、考证的《许光达军事文集》也将在今年出版,可以说,您已经实现了母亲的遗愿,也亲力亲为表达着父亲的思想,实现着父亲的愿望。在这样一个时刻,您想说些什么呢?
  许延滨:中国的先人们毕生追求中华古训的做人原则,要“立德、立业、立言”。我的父亲一生保持了天真淳朴,一生追求无愧于心;追求为社会、为国家、为抚育自己的后人做能做的事,尽能尽的心。母亲辞世前的嘱托是:她有生之年来不及带领子孙四代给父亲做百年诞辰的祭奠,她一生的储蓄两万五千元,拿出一万元交最后一次党费,余下的给父亲出本书,就印一百册,送给战友、老部下和子孙后代留个纪念。今年是父亲的一百周年诞辰纪念,我的心情用“感慨万千”来形容是不为过的。但百感交集归于淡,用我的妻子曾正魁的话来说就是:人生不过就几十年,我们能在浩劫的年代里被父母调教得珠联璧合地走出来,保持了人格,算是立德吧!四十年来也尽了力,尽了心,算是立了个小业。我现在再为父亲百年诞辰纪念做点实事,我的一生也就足够了!■
  (责任编辑/谭玉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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