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少会不喜欢照片。我们把照片插在照相本里收集，或用木质的金属的相框装帧起来摆在抽屉柜上。以前人习惯把很多照片放在一个大相框里，挂在墙壁上，这样，当你走进一个人的家里。你就看到这个家庭的历史。
如果一个家庭，没有一本家族的照相本，这是一种多大的贫瘠。当然，我们会有很多次搬家，变迁，整理。以致失去很多记忆中存在的照片。在遗失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自身与逝去的岁月彼此映照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3岁时候的照片，只隐约记得穿着小圆领灯心绒外套，胸口处有绣花，眼睛好奇地睁圆了，很黑亮。同时，也找不到我的祖父母年轻时候拍过的一些照片，都是发黄的小黑白照片，他们被用白纸随便地包起来塞在一个抽屉里，在特定的年代，很多照片是不能示众的，同样，也被它的家庭草率对待。那些照片里的年轻人，他们梳理的发型，穿的丝绸衣服，严肃的神情，都是现在很少能看到。
有一张照片。是童年的我，跟着祖父和姑姑去一个寺庙里旅行。3人一起在空旷的庙檐平台处合影，天空弥漫苍茫暮色，我梳日式童花头，穿凉鞋，棉布连衣裙全由母亲缝制刺绣。腿和胳膊细细的，脸蛋还有婴儿肥。照片里的人都没有笑容，凝视前方，嘴巴闭得紧紧的。一个人看到童年，少年，青年的自己，一路走来，面容或神情发生的变化，会看到命运的手印打在人的身上。照片此时是一声含蓄的叹息，隐藏在岁月交错机关毕显的拐角处，让我们无言但也坦然。
照片都是黑白的，很小的一张一张，边缘分割成优雅的锯齿状，下面有照相馆的名字及拍摄时间，有些背后有题词，在亲友知己间互相赠送，是一种正式的信物。这些照片，大多由村镇或城市里的照相馆里的摄影师拍摄，家庭成员自己拍摄的很少。难得的是，所有的照片，看起来拍得都很好，用光及灰度的层次，细腻柔和。
那时照相馆用的是一种大型的完全手动的相机，摄影师基本上只拍一张，一次就过。而对被拍者来说，这曾经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穿上体面的衣服，把头发梳理得光滑，面容修饰干净，摆好姿势。旧时的人，在旧式的照片里，脸上会发出一种微妙的光来。这种光，让他们看起来，很端庄，很好看。很少有人在拍照时笑，那时大概摄影师不会提示对方说茄子或笑一笑。人在不被暗示或全神贯注的时候，自然流露出天性的真实特质。严肃有一种隐藏的力量，甚至略带一丝抑郁，但很美。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的那些村镇或小城市里的照相馆里的摄影师，也许都可算是大师，拍和被拍的人内心郑重，气场就有重量。
数码相机酱及之后。可以随时随地拍摄，可以连续拍摄，可是筛选删除，可以后期用电脑处理，种种方面性的后面，拍照，一个跨越了很多时代的行为，一直具备的形式感被摧毁了。布置简洁气氛安静的老照相馆，大多都关闭或旧瓶灌新酒。
当做一件事情可以轻而易举的时候，它就注定要下滑。从事者的心态决定了这个事情的气质，或草率仓促或认真珍重，或炫耀亢奋或心虚柔长，或野心勃勃或优雅婉转。出发点决定了结果，照片也是如此。照片是我们的心所给予我们的礼物，它也是心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