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子悲歌:河南一对夫妻12年的荒野“逃生”|一对夫妻荒野探险

  河南农民袁铁明的毕生理想就是拥有一个儿子,然后教他犁地放羊,但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过于漫长的玩笑――在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他接连成为了6个女孩的父亲。   在这个穷困而执著的庄稼汉看来,这并非一个宿命意义上的黑色幽默,而是赤裸裸的精神和现实的双重夹迫。为摆脱“无后”的耻辱和躲避可以预见的制裁,袁铁明领着妻女躲进深山,在一个山洞里与世隔绝生活了12年。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性别赌局”中,袁铁明不断被边缘和遗忘,又企图以不断生育来自救。在梦想破灭的2010年,走投无路的他将最小的女儿送人,尔后被警方发现。袁被迫走出丛林,回到早已面目全非的现代世界。
  
  “没有男娃头抬不起”
  
  2011年4月23日下午,44岁的袁铁明在一块新开垦的坡田边挥舞着刚磨好的镰刀。动作还算麻利,他却感觉自己有些老了,心力也大不如前,就连年轻时一些志在必得的事情也慢慢变得模糊――例如想象和儿子在田间挥汗如雨,然后看着他长成一个强壮的男人。
  如今这一切已遥不可及。过去12年间,除了不断增多的女儿,袁铁明几乎毫无作为。
  位于河南省西部的嵩县风光如画,却极为贫困。袁铁明的家就坐落在县城西北40多公里外的深山里,所有建筑物是一个废弃的山洞,两间看得见天空的草棚和一个用枯枝围成的简易厕所。在这里,袁铁明很努力地种玉米和放羊,但仍不能填饱6个女儿的辘辘饥肠。这一切在他看来,仅仅因为是“少了一个儿子”。
  袁铁明出生在16公里外的小章村,只上过半年小学。一座5间房的宅院和两亩地让日子过得还算凑合,但问题也随之出现:1999年,妻子谢娥为他诞下了第二个女婴。
  对一个中国农民来说,这意味着合法生育权的终止,但对有着强烈的家族使命感的袁铁明来说,则又是另一回事。“农村人,要的就是根脉。”他说,“没有男娃连头都抬不起。”
  办法也不是没有。一些同样盼着延续血脉的邻居会偷偷多生一胎,到时交些罚款就行了。但袁铁明没有钱。所以当1999年8月23日计生人员上门动员袁氏夫到县城去做结扎时,他感到毁灭性的恐惧,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后来谢娥验出血压高,手术做不了。”在回程的公共汽车上,袁铁明对妻子宣布了刚刚做下的决定:“我们逃外面去,一定要把男娃生下来。”
  夫妻俩马上回家接上两个女儿,连大门都不关就跳上了一辆城镇公交。傍晚时分他们到了一个叫小滚沟的村子,一个三面环山的长条形村庄。
  袁铁明一家沿着山梁往村后的无人区跋涉。到了一个开阔的斜坡时,妻子和女儿实在累得走不动了。袁铁明发现了一个山洞,和家人开始了第一个不眠之夜。
  山里的风大得惊人,还夹杂着野兽凄厉的叫声。被疲乏和恐惧袭扰了大半夜后,大女儿金巧终于颤抖着哭起来。袁铁明训斥道:“不许哭,有了弟弟才回家。”
  
  “又是一个女娃”
  
  几个月后,袁铁明在失落中偷偷回了一次老家。亲戚们对他的出现喜出望外,同时也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村里已注销了他一家的户口。
  袁铁明决定在荒山上留下来,并为未来的儿子打造一个新家。
  他开荒种地,挖井取水,还用木桩和藤条编了篱笆和床。妻子和孩子们则光着脚去摘浆果和打柴草。玉米糊和红薯是最常见的食物,吃完了还可以挖一种叫“格兰叶”的野菜。后来,一只羊羔加入了这个破败的家庭,增添了几分生气。
  危险也无处不在。野狗是最讨厌的常客,它们成群结队,盯着孩子和羊。袁铁明于是到哪都把女儿绑在身上。
  但最无常的还是自然力量。一次连夜暴雨,洞口禁不住浸泡突然倒塌,泥石流向洞内涌来。谢娥和丈夫抱着孩子强行冲出去,蹲在玉米地里淋了一夜。
  羊倌老李头第一次见到衣衫褴褛的袁铁明时竟不敢上前。后来听了这个男人的故事后,他带着些面条上山去看望。“都是庄稼人,看着揪心。”
  袁氏夫妇的事逐渐在村子里流传开来。一些村民开始零零星星地往山上送东西,帮助他们脱离“原始社会”。于是,袁铁明一家有了鞋、毛衣、被褥和一间铺着塑料布的窝棚。家像样了,更值得欣喜的是――谢娥又怀孕了。
  袁铁明一心认定这肯定是个男孩。他张罗着为妻子补充营养,但不过是稠了点的玉米糊、自调的草药汤和好心人送来的奶糖。
  度过满怀希望的盛夏和初秋,终于等来了谢娥临盆。在那个忐忑不安的夜晚,袁铁明准备了剪刀、碘酒、热水和煤油灯――他要自己接生。“我们没钱上医院。”
  一个小时后,筋疲力尽的袁铁明抱着一个全身血污的婴儿,却看见一个不愿相信的事实――又是一个女娃。
  
  “养不起了,送人吧”
  
  袁铁明在荒山里迎来了新世纪。他命运的赌局还在继续,但结果令人沮丧――2005年和2007年,谢娥又诞下老四袁莹和老五袁丽。
  2010年,他的妻子第六次怀孕。年近四十的谢娥身体越来越差,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
  第六胎寄托了袁铁明最后的期望。接生的那天晚上,他在地里烧了一炷香,祈求上天保佑,但现实仍残酷地给予他最后一击――还是女孩。
  12年的等待和付出就这样无声终结。谢娥虚弱地哭了起来。袁铁明则静静地帮孩子洗好身体,包在一件旧单衣里,说:“养不起了,送人吧。”
  袁铁明迎来人生中最艰难的选择,而他最终选择了现实。“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了。”他说,“我不能看着她饿死。”后来,一个远房亲戚表示愿意收养,并表示付18000元的营养费。谢娥勉强答应。
  5天后,收养的人上门了。袁铁明往襁褓中塞了糖和香蕉。谢娥泪水涟涟,对丈夫说:“你这是剜我身上的肉啊。”袁铁明感同身受。
  梦破后的袁铁明在女儿的眼中变得更像一位父亲。他开始给她们做玩具――被剥去树皮的树枝和形态各异的木块;或者在傍晚带她们上山梁,迎着狂风奔跑;天气好的时候,他还会把女儿们领到树林中,尝各种植物的味道。
  鉴于妻子每况愈下的健康,袁铁明决定不再生了。“吃不消,也养不活。”他说,“女儿也不赖,日子慢慢过,会好的。”
  日子在平静中溜到2011年3月4日,送走老六后约一年。袁铁明被通知到派出所去一趟,赶到时才知道自己已成了“拐卖儿童嫌疑人”。袁问拐卖谁了,对方回答:“你女儿”。
  警察告诉袁铁明,有人举报他将女儿送人并收了钱,而且事实清楚,应以拐卖儿童罪论处。袁铁明辩解无效后被拘留。7天后,妻子谢娥七拼八凑了3000元才将其取保候审。
  袁铁明觉得事儿闹大了,到处托人找关系、问对策。一个亲戚给他介绍了律师,律师看过袁的材料后反而对他的藏匿经历更感兴趣,于是发帖到“嵩县贴吧”。很快,人们有了反应。
  袁铁明充满传奇的经历通过互联网被进一步放大,人们因同情而关心他的命运。
  
  “会有新家的”
  
  2011年4月的一天,为询问案件的进展,袁铁明穿上那条最好的蓝色呢子长裤和绿色干部装进县城,下了车才发现城里早就不这样穿了。
  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12年前,那时候没什么交通灯,街道也很安静,人们还热衷于骑自行车。而现在,年轻人夸张的发型和街头广告都够他端详半天。这个男人,直接从1999年来到了2011年。
  在热心志愿者的帮助下,袁铁明带着妻女下了山,住进村子里一处空置的宅院。山下的生活更热闹,袁铁明需要重新学习,例如如何和邻居相处,如何察言观色,如何了解更多的热门话题……
  下山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卖掉两只羊,抱回一个电视机。较之12年前,电视节目的丰富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语。很快,他爱上看新闻,妻子喜欢看电视剧,女儿们则抢着看动画片。
  后来,一个亲戚送给他一部旧手机,这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按几个键就能把人找着了。”袁铁明说,“放以前得跑多少路呀?”
  “小小拍客”是最先关注袁铁明的一位“公民记者”,也是积极帮助他回归社会的志愿者。他将袁铁明一家的视频放在个人新闻博客上,希望聚集更多的公益力量来扶持这个被遗忘的家庭。
  4月18日,袁铁明带着妻子和女儿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家小章村,领回被中断了10年的户口。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能与过去续接,村子变了样,年轻一辈的都已不认识了,祖屋也倒掉了,家具衣物都腐朽成淤泥滋养着疯长的杂草。
  站在这个空荡阴森的院落,谢娥仰头对丈夫说:“家没了。”袁铁明打量着周遭,说:“会有新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