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流亡苏门答腊,路线是从新加坡出发,以廖内群岛做跳板,在北干巴鲁附近登陆苏门答腊岛。我走的基本是同一条路。 北干巴鲁往武吉丁宜的公路自东北向西南穿过赤道。上午人在北半球,下午就身处南半球了。中午时分恰好路过郁达夫失踪前最后的流亡地巴爷公务镇,透过车窗只看见明晃晃的街道,街心竖着一座纪念碑似的交通隔离墩,顶上有一只红绿相间的圆穹顶。
这一带既是穆斯林地区,也是出了名的母系社会,当地土著民族叫米南卡保,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母系群落。
且说在武吉丁宜时,出于对米南传统文化的好奇,我看了一场米南民族乐舞。
旋律乐器有两种,一种与笛相类,一种近似唢呐。打击乐成分居多,跟中爪哇满者伯夷宫廷乐或巴厘岛“甘羡兰乐”很像,我听不出分别。印象中印尼当代流行音乐也用很多的打击乐。
有一场婚礼舞,男女盛装出场,却没有什么舞姿可言,只是庄重而缓慢地在台上走来走去,面带微笑,伴奏音乐也是和平庄重,新郎新娘坐下后,演奏者站起,手捧乐器边走边奏,节拍加快,且多断音,气氛变得轻松活泼,由音乐不难推想原生态的现场情况:乐师们手捧乐器围绕新娘的屋子兜着圈子吹吹打打――是的,新房必定是新娘的,母系社会嘛,结婚当然是女方“迎娶”男方。
我猜婚礼舞或是因为服装太贵重,不敢大动作,只能像时装表演一样端庄地走来走去。下一个节目伞舞,舞女依旧受长裙约束,肢体动作仍是端庄,但巧妙借用道具增加动感,一把把伞在手上滴溜溜旋转,音乐也越来越快,舞姿欺骗性地看似纷繁,实际上不过是手的局部动作,身体基本只是平移而已。
直到铃铛舞,舞女们终于换成着裤,行动自由了。但我不大懂这个舞蹈是什么意思。节目单上说铃铛舞表现伊斯兰最初传到米南卡保地区的情形,可是4个穿长裤的舞女手摇铃铛翩翩起舞,而且摇着摇着就瘫倒在地,而且倒在地上也不停摇铃,到底想说明什么?在伊斯兰的强大感召力之下,母系社会不得不屈服顺从了?
信仰自然神灵的母系社会,如何能接受伊斯兰这种高度男权的单一神宗教,同时保持母系社会传统?交锋不可避免,妥协也必不可少。据我所知,伊斯兰教义到了印尼至少有一点被改写:本来一个男人可娶4个老婆,但在印尼只可娶两个。然而我想,仅有这个妥协是不够的。
在米南卡保这样的母系社会,既然土地和财产继承权走的是母传女的路线,如果一男娶两女,那么我推想,他得到的肯定不是两份彩礼加两个为他生育继承人的性伴侣,而是:他必须同时为两个家庭贡献劳动力,还要为两个家庭贡献出生育继承人所需要的精子(确切地说,X染色体)。
我听说,米南卡保男孩到了七八岁就不能再呆在娘家,要和村里其他男孩子一同住在集体宿舍里读书学习(主要学古兰经),年纪再大一些,就纷纷离开家乡闯天下,就学或经商。正因为米南卡保男性没有土地财产继承权,他们变成一群流动性特别强的人,有所谓米南卡保Diaspora之说。
母系社会中作为“第二性”的男性,其社会地位是耐人寻味的。同为母系社会,米南卡保人和云南、四川的摩梭人有个共同点,“舅父为大”,这似乎是母系社会的一个共性。
因为“丈夫”角色居于弱势,米南卡保家族中的男主人是舅舅。他代替了父系社会中的父亲,担负起管理教育下一代的责任。
中国四川、云南的摩梭母系社会没有遭到伊斯兰之类外来意识形态的干预,似乎显得更纯粹。摩梭人实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男女各住各的娘家,男的暮来晨往,只在女家过夜而不同居,女方生下的子女归女方抚养,父亲不跟孩子住,而是和外甥同住。以前读过一本民俗志,说到摩梭人为让他们的生活方式显得合情合理,编造出一个悲情故事:据说从前有两姐弟相依为命,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姐弟失散,再后来,弟弟路过某地,在一户人家借宿时,发现女主人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姐,但姐姐没有认出他,忙着招待其他客人,把寄宿的客人忘了,拿残羹冷饭待他。弟弟本想上前相认,一想到姐姐给他的冷遇,愤然离去,当女主人得知客人就是亲弟弟时,追出去拉着他的衣角不放,要他留下,弟弟却抽刀割断衣角走了,姐姐伤心而死。从此,摩梭人家的兄弟不再和姐妹分开,姐妹不出嫁,兄弟不娶媳,舅舅在家庭中受到特别的尊敬。
这个姐弟情深的故事,听起来很有些似曾相识――我们汉族民间传说中,不是有很多“姑嫂情深”的故事吗?摩梭男性成了“第二性”,他对姐姐的依恋之心跟汉族传说中小姑对嫂子的依恋是类似的,总结起来就是对娘家的依恋,无论父系社会母系社会,各自的“集体焦虑”所反映的问题其实都是两性之间的不平等。恐惧就在于,弱势的一方有朝一日会被他/她的家庭抛弃,成为“泼出去的水”。
我在旅馆一角看到一叠住客留下的旧杂志,竟然是上世纪80年代的,有一本封底是翁美玲演《射雕英雄传》的剧照,看了觉得恍如隔世。听说苏门答腊旅游业自15年前起停滞不前,看来这种说法是真的。从旧杂志的照片来看,印尼社会的变化与其他穆斯林国家一样,过去20年来伊斯兰势力明显增强,在女人装束上的反映最明显不过了。80年代印尼女人还是有“发型”这样东西的,烫发、西式裙也曾流行,如今不包头巾者几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