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横山是仅次于府谷、神木的煤炭大县。横山煤炭资源这块肉太肥了,煤老板赚钱太容易了,很难不让人眼红;因煤矿引起的纠纷也太多了,这些纠纷政府通常不管,要想解决,只有一种办法:比谁更厉害。
“横山有史以来最残忍的打人事件”
听说有记者来,55岁的农民白国兴,从几十里外的韩岔乡白岔村出发,找到县城宾馆,向记者诉冤。
事情的起因是,自岔村村口的庙渠煤矿挖煤过了界,白国兴所在的村民小组房屋裂缝,祖坟塌陷。2007年9月13日,200多户村民推举白国兴、白国治等四人向县煤炭局反映情况。
4人从煤炭局出来,还没离开县城,白国兴就被3个手持锄把的人打断了腿,住进红十字会医院。打人者撂下一句话:“老子叫你再告状!”白国兴等由此推定,主使打人者是庙渠煤矿老板王成宝。在医院,白国治电话质问王成宝;下午,白国兴两个儿子从外地赶回来后,亦电话质问王成宝,于是牵惹出了第二次行凶,大刀队登场,20多名打手跟着王成宝来到医院,有手持大刀的,也有拿着铜管的,王成宝把手中饮料罐往地上一摔,如同电影里的指挥员,叫一声:“弟兄们,上,往倒放!”于是乎,白姓4口人血溅医院。伤者多为钢管击打,受伤最重的白国治,脑袋被砸了个坑,颅骨粉碎性骨折;白国兴的婆姨扑到大儿子身上保护,手指被打成骨折;唯白国兴二儿子受的是刀伤,五处伤口密集在右肩背,像是同一名刀手所砍。
正在病房等消息的白国兴,看到二儿子满身是血来报告。他拨掉针管跑到院子里,看到孩子和爱人都在院子里倒着,血流一片。“我只有哭,没什么办法。” 住院。报警。转院。破案。县里一位老干部说:有史以来,横山县没有这么残忍的打人事件!县政法委、县公安局、县法院都来调解。王成宝为伤者垫付了21万元医药费。打人凶手有的抓住了,有的在逃。白国治的伤情鉴定是重伤,其他人受轻伤。但王成宝申请委托另一家鉴定中心,做出的鉴定,全都是轻伤。
开庭。法院未将开庭日期通知受害人,他们当然也未能旁听。王成宝在庭上说,我去医院跟白国兴的儿子吵架是实,吵完我就走了。打人的人不是我叫去的,我跟他们不认识,我也没指挥他们打人。
2008年11月25日,横山县法院作出判决,几名被抓获的打手皆有罪领刑,但多为缓刑;王成宝亦有罪,但他在打架事件中“起次要辅助作用,属从犯”,免予刑事处罚。
白国兴不服,上访,榆林不管,跑北京。榆林市驻京办将白国兴接走,横山县信访办杨主任在电话里说:“你就是告到联合国,也是我们来处理。你回来吧,我们给你处理。”白国兴回来了。杨主任跟他说,能协商解决就协商解决,不要再上访了。公安、法院、乡政府也来找白国兴,提出:一、不要上告。二、都是乡里乡亲,不要结下冤仇。王成宝赔了白国治14万元,赔了白国兴一家37万元。
白国兴仍然不服:这么大的伤害案件,为什么县政府无动于衷?这么长时间了,王成宝仍然是村支书、县人大代表,一点不受处理,难道县政府就是王成宝的政府了?
但白国兴不准备再去北京上访了:“我一个农人,地里的庄稼没收,长了芽子,牲口卖了,没人管了,出不起钱了。我上访花了一堆的钱,王成宝赔的钱都填了那个窟窿了,没有精力和能力再做这个事了……如果再能上访,我就要求撤销他的县人大代表、村支书,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使他无权再危害群众。”
夺妻之恨
落日余晖下,47岁的白国苗站在白岔村外山坡上,讲述自己与王成宝的仇怨纠葛。他神色平静,语气淡然,完全无所避讳,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白国苗戴一副眼镜,瘦弱木讷。如果不是因为王成宝,他可能庸庸碌碌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一家子也不会有比小说还离奇曲折的悲欢离合。
16年前,王成宝是白岔村口另一座煤矿――东方红煤矿的承包者之一。他经常到白岔村来打麻将。白国苗的婆姨,是王成宝的牌友之一。关于这段历史,在横山县有着不同的版本,有说白国苗的婆姨打牌输了,把自己输给了王成宝;有说两人日久生情明铺暗盖了,总之一段婚外情就此展开。正如我们经常听到的此类故事一样,做丈夫的总是最后一个发现自己戴了绿帽。白国苗狠狠将婆姨打了一顿,晚上回来,婆姨已然跑了。
第二年的4月天,某天中午的11点钟,鬼使神差,白国苗竟然在横山县汽车站撞见了婆姨!婆姨哭,说自己做下对不起白国苗的事了。他劝她回头:“你养的娃你不管?现在该回家了。”婆姨摇头,又哭:“王成宝说了,只要我敢回去,他就杀了你,杀了3个娃。”
岁月悠悠,一晃16年,从此两人再没见过面。白国苗听说,王成宝在西安最高档的社区――曲江买了房子,给白国苗的婆姨住。白国苗夫妇育有3个孩子,老大是女孩,嫁到了西安,经常去看望母亲;老二、老三是儿子,现在也只跟母亲来往,而跟父亲几乎断绝了关系。
这是为什么呢?
“娘有钱,能帮到他们;我是下力人,没本事,3个娃娃就像没有我这个老子,一年不打一次电话。这次我被公安局打成这样,他们也没个电话问问……”
但也许其中另有隐情?白国苗慢慢透露,10年前,他也又找了个婆姨,一起过活。去年,因为庙渠煤矿的开采造成地表塌陷,空气污染,有3个村的700多名村民来挡煤矿,不让生产。煤矿给这3个村的每位村民赔偿损失9900元。白国苗两个儿子听说了,回来,要父亲将他和这婆姨的将近2万元钱交给他们。白国苗不给,两个儿子将父亲打了一顿,走了。
白国苗说他也没再见过王成宝。但他想不到,15年后,两个人会再起仇怨。
去年《民主与法制》记者来横山采访“王成宝和他的大刀队”。白国苗向记者讲述了“夺妻之恨”。3位记者来白岔村采访,别的村民都躲,白国苗领着记者,察看白岔村党支书王成宝大搞“新农村建设”的猫腻。《民主与法制》的报道称:“8年间,被王成宝手下的‘大刀队’殴打致残的村民和村干部,作过伤情鉴定的就有7人,其中两人鉴定为重伤、5人轻伤,矿难职工亲属多达30余人。”
该文发表后,陕西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现陕西省代省长)赵正永作出批示,要求市县就此事进行严肃查处。横山县委、县政府成立由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政法委书记、纪委书记牵头的4个工作组,调查报道中反映的王成宝有关问题。调查组成员之一、县公安局某领导质问白国苗:“你有什么权利向记者介绍情况?你能代表谁?”
调查组走后不久,县刑警队一名副队长将白国苗抓捕,说白是扰乱社会治安的刑事犯,将他关了20多天。审讯中,这名姓解的副队长照白国苗胸口连打18拳,将他肺部打出了血。白国苗问:“咱俩一无怨二无仇,你打我干甚?”解副队长说:“这 是你们王书记的命令。你想想,你跟3个记者说什么了?”
从公安局出来后,白国苗就住了院,韩岔乡医院治不好,去县中医院;县中医院治不好,去宁夏银川医院;银川医院治不好,又去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医药费花了2.7万元。现在白国苗还是“取保候审”中。
白岔村一名陈姓村民,妻子也被王成宝撬走了。同遭“夺妻之恨”,白国苗有没有与陈姓村民交流过?“没有,”白国苗说,“我看不起他。记者来,他啥都不敢说。记者问他那件事,他说没有。但王成宝让公安把我打成这样,我也不怕他!”
除白国苗外,还有两名向省里反映王成宝情况的村民也被收拾了。白国江,原为白岔村村民小组长,现在自己搞客运。去年11月7日夜,他在自己家中遭到几名手持狼牙棒的凶汉袭击。
所谓“狼牙棒”,是木棍上包着皮钉,打人不见血,易受内伤。讲起当时的情景,白国江连比划带说笑,颇显兴奋,那一幕场景也确实是既惊险又滑稽。当时白国江已然入睡,只听咣的一声,门被踢开了,呼啦啦进来4个家伙,手舞狼牙棒,劈头盖脸砸过来。
村民报警,议论:“大刀队来了!谁还敢在家里住?”韩岔乡派出所派警察来,问白国江认不认得打他的人?白国江不认得,派出所就不再来了。第三天,200多名村民包了4辆大巴,到县公安局上访,没人管,县政府也没人管。其中100多村民又包大巴到榆林市上访,也没人管。大家商议着要去省上。市信访办给横山县政府打电话,让把人拉了回去。女县长马秀岚给公安局长下命令:“成立专案组,你要车配车。要警力配警力,立即把案破了!”
公安局长给韩岔乡派出所所长下了命令。派出所警员每天到村里找线索,盘问一会儿,走了。两三天后,警员再也不来了。
黑社会是怎样炼成的?
横山县当然不止一支“大刀队”。横山是出李白成、出高岗的地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土地革命时期,这里到处是游击队,每打下一座土豪的寨子,游击队员们就编歌传唱,最有名的一首歌流传至今,叫《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信天游的调子,高亢而悠扬。横山人血液里融合着汉族与匈奴、鲜卑、党项等少数民族的成分,民风剽悍,“一根筋”的人多,好勇斗狠的人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也多。王成宝或许是横山人性格的代表之一?但这并不意味着别人就都服他,不敢跟他斗。
在陕北,横山是仅次于府谷、神木的煤炭大县。这里煤层浅,好挖,最多时横山县有500个煤矿,个人办个工商执照,每年向工商局交20元钱就可以挖煤。那时一吨煤只卖二三十元,靠挖煤富起来不容易,横山的社会风气也尚好。
2001年,横山的煤矿开始办“六证”。从2006年开始,横山煤老板富起来了。2001年开价30万元的一座煤矿,到2006年就涨到了3000万元左右,现在的价值则在3亿元上下。也就是从2006年开始,横山“大刀队”逐渐成形了。“大刀队”似是煤老板的私人武装,又称“护矿队”。为什么会有“护矿队”?因为横山煤炭资源这块肉太肥了,煤老板赚钱太容易了,很难不让人眼红;因煤矿引起的纠纷也太多了,这些纠纷政府通常不管,要想解决,只有一种办法:比谁更厉害。
横山一名煤老板告诉记者:在横山,3岁小孩都知道“好汉股”,人人认为天经地义。什么是“好汉股”呢?就是煤老板认为谁厉害就给谁股份,他不用出资金,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来摆平。这些厉害角色一是政府干部,特别是那些能卡住煤矿生产各种手续的部门领导,“哪个煤矿没有领导做后台,就办不下去。”
二是像王成宝这样的人物,既是村支书,性格强悍,与县里官员关系又好,能拳打四面,脚踢八方,擅长制造及摆平各种民间纠纷。事实上,去年3月,王成宝已然将手里的庙渠煤矿转让给了神木煤老板,但他每年还收取该矿180万保护费,此即“好汉股”。
但村民也不是好惹的。虽有“好汉”保驾,煤矿还得应付村民们层出不穷的小规模骚扰和大规模挡矿。横山县凡有煤矿的村,村民最爱做的就是“挡矿”。挡住煤口子,不让生产,煤矿只好乖乖就范,花钱消灾。由于政府对“群体性事件”分外敏感,根据有关规定,3人以上闹事就属“群体性事件”,政府对这类事件一般不干预,不“引火烧身”,而是要求煤矿自己解决。王成宝就是“挡煤矿”的高手之一,他组织村民集体去矿上闹事、组织党员集体请愿,组织老头、老太太集体在井口静坐,公安来了也没招,还得请王成宝来处理。
但即令是有王成宝亲自护驾的庙渠煤矿,村民们也照挡不误。
前文提到的白岔村村民白国江,因质疑王成宝卖煤矿时,把他家的四五分斜坡地一起卖给了神木煤老板,与王成宝发生冲突,去年10月准备去挡庙渠煤矿,不料却被人“捷足先登”了:附近某村有人来矿上偷煤,被煤矿抓住,将偷煤人打成骨折。该村来了几十号人,煤口子一站,不让出煤,晚上围一堆火烤,日夜轮“挡”。煤矿好不容易摆平了这件事,旋即又被3个村民小组联合挡住了,理由是庙渠矿采煤造成“大山塌陷,水源挖断,村民生活受影响”。村民们一口气挡了六七个月,庙渠煤矿愣没开工。直到今年4月,煤矿给村民每人补偿9900元,挡矿者方撤离。
当然,也不是只有煤老板才有“大刀队”。过去,横山煤老板没钱,一个人买不起煤矿,通常是几个股东凑钱合股,现在每个股东每年可分红几百万元。有钱人多了,横山街头,随处可见奔驰、陆虎、丰田霸道等高档轿车、越野车。有钱有文化的煤老板会做些事业,或去西安买房住,有钱没文化的则好色好赌,互相比谁的老婆多。横山城乡赌博成风,黑道人物干脆开赌场或“放板”(放高利贷),他们有自己的私人武装,不怕钱收不回来。今年2月,一位姓郑的男子,因赌输几百万元,在榆林永昌国际大酒店上吊自杀。据记者了解,去年至今,像这样因赌博自杀的事件在横山还有数例,“黑吃黑”的事也时有发生。
今年3月2日,横山县城众森宾馆的老板王永宏惨遭“大刀队”袭击,挨了十几刀,左手被砍伤,食指被砍断,双腿骨折,双脚砍伤。众森宾馆的监控录像显示,当天深夜,一群蒙面大汉手提l米多长的大砍刀,冲进了王永宏所在的308室……一个多月后,这段视频被放到网上,名为《横山县砍刀队砍人现场》,该视频被许多网站转载,又引来了若干媒体记者采访。王永宏是王成宝的侄子,众森宾馆是王成宝在横山县城活动的主要据点。王永宏除了是众森宾馆老板外,还是他叔叔王成宝任支书的韩岔乡白彷村村委会主任。在接受山东齐鲁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王永宏称砍伤自己的“大刀队”是受某煤老板指使而来,目的是“杀鸡给猴看”,但他没有说明谁是“鸡”、谁是“猴”?此番“杀鸡给猴看”又所为何来?
华商网报道:今年4月29日,榆林市公安局召开新闻发布会,就王永宏伤害案等案件进展进行通报。据称本案发案原因为:2009年的一天,几名青年在众森宾馆KTV消费时被老板王永宏殴打,王永宏还扬言要将他们打残。这些青年及他们的朋友决定报复。经过策划,3月2日晚上10时许,9名犯罪嫌疑人拿着砍刀、钢管等凶器冲进王永宏的房间,对其进行殴打。目前横山县公安局已侦破此案,抓获6名犯罪嫌疑人,还有部分嫌犯在逃。
横山县公安局领导婉拒了记者的采访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