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中国国际自行车展销会上,一辆名叫永久C的自行车摆在醒目位置。这是永久最新开发的一款复古系列:黑漆,二八横梁,纯皮把手,完全仿照50年代老式永久款型。那些已经多年不光顾永久展位的经销商和客户纷纷围上来,“难道永久又回来了?”
“永久”能有多久?这可能是很多永久人都会想的问题。陈海明在永久待了很久了。
某次考试,在回答一道综述题时,陈海明写到:这30年,我经历过三种体制,从国企,国企上市到现在的民营上市。写完后,他才发现,自己的职业生涯很“跌宕起伏”。
陈海明,现任永久自行车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曾经三次想离开永久,却一直留了下来。
一辈子的自行车
去永久老厂房那天,上海下着雨,出租汽车司机不愿意再往前多开一步。前面的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周边轰隆作响的起重机在作业,这里马上就要建起一个新楼盘。
这是唐山路吗?我拉住一个工地工人。他迟疑着点点头。
这里曾有一片自行车厂房吗?他有些茫然地摇摇头,走了。
显然,他不知道这里曾经的辉煌。上个世纪40年代,一个叫小岛桑郎的日本人在这里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全线生产自行车的工厂。资料上这样记载:在上海的东北角,唐山路,小岛桑郎成立了昌和制作所,生产的自行车名叫“铁锚牌”。
这是永久自行车的前身。
联想力再丰富一点,就可以勾画出这条街70年前的样子:日本人开办的自行车生产厂带动了整条街的生意,精于算计的张家开了自行车修车铺;家境殷实的王家在偷偷观摩了日本人的自行车生产线后,也准备投身自行车行业;而那些眼光更长远一些的商人,已经开始嗅到钢材高额的盈利空间。
有专家说,中国轻工业的起步,是从一辆自行车开始。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国民政府接管了昌和所,铁锚牌改名扳手牌。1949年新中国成立,军管会重工业处接管工厂,改名上海制车厂,自行车再度更名为“熊球牌”商标。后根据谐音,正式变为永久牌。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永久自行车是普通人生活中的四大件。1981年的秋天,湖北应城农民杨小运超额出售公粮两万斤,成为全国典型。有人问他想要什么奖励,杨小运答:我想要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陈海明即是在永久最辉煌的时刻来到这里。1986年,陈海明分配进入永久厂。这一年,永久更名为“永久自行车集团”,成为全国第一个生产自行车的集团。陈海明回忆说:“最明显的改变是产能。之前一年的年产量是200多万,之后是330万辆。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就是一年365天一天一万辆。”
当年自行车的销售体系是,国营车厂卖给地方的五金交化企业,由这些部门再供应给供销社。自行车厂根本不愁销售。
每年的全国自行车订货会,永久即使不出席,订单也源源不绝。业务最繁忙时,工人白天黑夜三班倒,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为了让工人更好地加班赶工,永久开了自己的一个小型汽水厂,夏季最炎热的下午,有人会推着小车,给车间的工人送冰镇汽水。
在短缺经济时代,永久员工有一项令人垂涎的福利:每年可以得到一张自行车票。陈海明的第一张自行车票送给了大学老师。老师在得知他被分配到永久厂后就一直念叨:“我一直想买一辆永久车,你到那个厂子,一定要给我一张自行车票。”
唐山路1217号,永久自行车厂。一度,这里是上海市标志性地标。每到黄昏时,那条狭窄的小巷口,各厂工人下班,从永久厂子出来的工人跨着擦得锃亮的永久车,在车流中显得格外神气。
回忆这些,陈海明很自豪。他告诉记者如何在一堆穿着相似工服、同样骑永久车的人群中分出“普通工人”和“干部”:“工人穿夹克装,下边有收口;干部穿猎装,四个兜,没有收口。有些工人下班也舍不得脱工作服。”
与另外两大国产自行车品牌凤凰、飞鸽相比,永久的优势在技术。当年,陈海明刚进永久技术部时,看到老师傅们留下的自行车设计图纸,心想:这些都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当年,永久在消费者心中的印象是:可以骑一辈子的自行车。永久在选用材料上要求非常严格。除了卷板是从钢铁厂买的,其他的配件都要自己制作。每一根钢管,每一个零件都有严格的化学成分和物理性能控制。就连钢管表面涂的电镀,也要比别的自行车多涂几层,为的是在使用多年后,车身不会生锈,消费者擦一擦,又能焕然一新。
陈海明说:“现在想想,那时的辉煌一方面是依靠劳动密集型优势,另一方面也是依赖这个老牌大厂得天独厚的体制优势。任何技术一旦定下来,就不会轻易改良了,大规模生产大规模销售。我们拼了命也要达到这些标准。”
永久死了
1990年代开始,席卷全中国的体制改革扩展到了自行车行业。
衰败的征兆首先从天津地区开始蔓延。1990年始,天津市轻工业局向民营企业大量发放自行车临时生产许可证,减少乃至停止对自行车产业的投资,并将这一行业认定为“国有资产退出的行业”。
在这种形势下,天津众多民营企业、乡镇企业迅速加入自行车行业。一些飞鸽厂里的员工干脆自己下海,开办自行车厂。他们首先降低价格,然后以小批量出产多种款型的策略弥补国营厂只能出品24、28两种自行车的劣势。先是老牌国营车厂飞鸽的产量急速下降。而后远在上海的永久也波及其中。
“好像是一夜之间就不行了!”陈海明说。当年,永久厂内技术骨干们第一个反应是:卖不出去肯定是质量出了问题。于是,他们买来民营车厂的自行车研究,发现对手的质量并不如自己,甚至有些在明显地偷工减料。
“那时,我们还很看不起这些民营小厂,断言他们的这种做法,做不长,”陈海明告诉《中国周刊》记者,“现在回头反思,永久一直在坚持的行业标准消费者并不知晓,普通人会觉得民营车便宜,买了,不好,顶多下次不买了。但对民营小厂而言,哪怕把全国人民都骗了一轮,豁出去第二轮不卖了也收回本了。”
永久只看到了这一点,却没看到对手在车型和销售的灵活。作为老牌国营大厂,永久绝不可能为了满足一部分消费者的个性需求去更改一个车型,因为小小的一处改动会导致整个生产线的改变。至于价格,能否降五块钱?对不起,做不到。
陈海明的一些同事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也被一些民企自行车厂盯上过,但他从未松口,他自评自己有点保守,始终觉得“小厂不行,做不长”。
第一次失落是来自一次同学聚会。闲聊时,他得知那些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公务员收入都提高了,但自己这几年工资还是一百多块钱:“当年我作为优秀学生干部进的永久,有优势。现在,那些做外贸的同学有的一个月的工资就能拿到800元。”陈海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才能,是体制让它很难兑现。
他偷偷跑去上海人才交流市场,向刚刚进入中国的某外企投了简历。对方很快许诺给他生产主管的职位。谈工资时,陈海明琢磨:我先要2700,能谈到2500就可以了。后来,人力总监悄悄告诉他:“你开的工资太低了,不应该开这么低。”陈海明吓了一跳,“太高了,我也不敢想。”
这时阴差阳错,永久也给陈海明提供了一个新职位:以总工程师的身份负责一个三年的援外项目。陈海明拒绝了外企的邀请,因为考虑到“出国可以换点外汇,为家里买点电器”。
1993年11月,和很多并不景气的国有企业一样,永久在AB股同时上市,成为中国首个上市的自行车企业。看似意义非凡的改制,实则对永久并无帮助,从领导到普通员工没有人熟知“企业上市”的意义。除了员工每人能分到300多支股票,日常工作照旧,永久的销量仍旧在不断下滑。
说起当年的上市,陈海明实话实说:就是老子让儿子干嘛,儿子就必须干嘛。“现在经历多了,开始质疑当年为什么要上市。我们也不缺钱,搞融资也不是这个概念,搞多元化经营也不能这么搞。坦率说,就是政府对企业的一种指令,你永久厂规模够大产量够多,那你作为典型,上市吧!”
前后虽没有必然的逻辑,但永久自此却滑入了最黑暗的时期,从1993年到1996年,永久厂连续三年亏损,戴上ST帽子。最糟糕时,永久的坏账达到2亿多元。陆续,工人开始下岗。
陈海明又想走了,他不想等厂里通知下岗时才灰溜溜走人。他打算回学校当老师,即使薪水少点,但图个稳定。这时恰逢厂子里迎来一个新经理,经理说:“我们把所有的核心技术归到一个部门,你做管理层。”陈海明“傻乎乎地又留下来了”。
1990年代中期,台湾自行车品牌捷安特悄悄进入中国,它打出的口号是“换个步伐前进”,从设计到专卖店,捷安特以时尚化的理念迅速占领了自行车高端市场。
陈海明曾买过一辆捷安特最畅销的车型“雅典娜”,整车解剖后,陈海明刹时明白了:“捷安特用的是一号钢,永久用的是三号钢。一号钢遇到冲撞后,会弯掉但不会断。三号钢可以做到不弯不断。永久一直坚持经久耐用,要求车绝不能撞坏,所以使用的三号钢比一号钢贵好多,但这样在无形间,就提高了成本。一直以来,永久的标准一成不变地掐在这里,不能变,很僵化。”
永久走上了仿制捷安特的路子,开始生产各类色彩艳丽的自行车,卖得比捷安特便宜,但销量仍没起色。有同事告诉陈海明:“是我们仿得不行。”陈海明急了,反驳对方:“这是体制问题,不是技术问题。永久厂子虽然有很多部门,但有多少部门是跟市场相关的。有谁在乎销量,有谁着急?”
当年永久厂最典型的一个场景是:有经销商打电话下订单。接电话的工人回复说:“对不起,明天我们休息。”陈海明愤愤不平:“这句话什么意思,就是跟对方说‘再见’。试问,如果是一个个体户,能有休息吗?”
1999年,永久停产。厂里的员工走上唐山路游行,堵住公交车,要求上级单位发工资,永久厂的资金状况已捉襟见肘,甚至连一位老员工的殡葬费都掏不出来。
陈海明第三次想走,一个外资超市雇他去做主管。这时,政府为了挽救濒临倒闭的永久厂,把一个液化石油气助推车的项目分了过来。陈海明被委以重任,迷恋技术的他留了下来。因为“如果研制成功,这种车不但会成为全世界第一款液化石油助推器车,还会有20万辆被投放到上海市场”。
那阵,停水停电停产的永久厂只有陈海明的项目团队在加班工作。看门的大爷每次见他,都问:“小伙子,这厂子都要倒闭了,你干嘛还来啊?”
陈海明不喜欢参加同学聚会。十几年前,每当有人问他:“你在哪工作啊?”他会提高八度说:“在永久厂。”后来,碰到相熟的朋友问,他会说:“我们还活着。”
“我真的想不出用其他词来回答,只能用‘活着’。”陈海明说,“人都是要脸面的。”
复古车
2010年,那款名叫永久C的复古自行车一经推出,就在天涯、豆瓣、开心网等热门网站被疯狂转帖。陈荣问陈海明:“这事是你们干的吧?”陈海明一头雾水:“我不知道啊,没有事先策划过。”
陈荣是永久的新老板。
陈荣以服装起家,第一桶金来自1990年代初期的上海股市,2002年位列《福布斯》中国内地首富排行第89位,目前是中国最大的保龄设备生产企业中路集团的创始人。2001年,他以1000万收购了欠债3.5亿的永久股份有限公司54%的股份,这家曾辉煌一时的国企最终变身为一家民营企业。
变为民企的永久搬到了离上海市区60公里远的南汇,一个虽现在已并入到浦东新区,但在上海本地人眼中依旧是“乡下”的地方。很多老员工或是不愿意跑到郊外上班,或是不适应民企的风格,纷纷离开。
陈海明留了下来,作为永久老厂的技术骨干,新任老板陈荣给他的头衔是永久自行车有限公司总经理。从一名国企干部到民企经理,陈海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搞明白这是一个“以结果论英雄”的公司。
他解释说:“原来在国企,只要不犯错就好,我上班时喝茶看报聊天,都没问题。但现在,民企把我改造成一个高级打工仔,我每天都不得不逼问自己一个问题:今年做到这样,明年能增长吗?如果不能,老板会让你滚蛋。还有,现在的投入和产出必须是首要衡量。原来在永久,会养一帮人为国家自行车队开发自行车,但现在,这事没有利润,谁同意你去做?”
2001年,中路接手后,永久那条以精良做工闻名的自行车生产线又重新开启,第二年,产量就逐步提高,第三年达到200多万辆。陈海明回忆:“很欣喜,永久又回来了。”
让“永久回来”并不是大老板陈荣的目的,擅长资本运作的他更愿意把永久每年的利润投入到回报更多的地方。这让陈海明的压力更大了,他觉得“老板虽然给予自己足够的权力,平时也很少干涉工作,但年终的报表却看得仔仔细细”。
2007年,经历ST摘帽和资产重组的永久再次上市。但这五年,随着汽车时代的来临,自行车市场连年萎缩,中高端自行车市场早已被捷安特等品牌占据,低端自行车市场几乎没有任何增长的空间。以一辆永久自行车为例,纯利润是10―20块,如果单纯靠提价,就可能丧失全国3000多个永久自行车经销商。
没有明显的突破,五年内,永久的产量仍旧在200万上下徘徊。对于一个上市企业来说,一年2000万的盈利有点可怜。
2008年,陈荣之子陈闪出任这家拥有70年历史的自行车公司CEO。人们形容他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在英国伦敦大学学数学,一回国就被父亲架到了高位。80后的CEO搭配60后的陈海明,这在过去的老永久厂不可想象。私下,永久员工称陈闪为“小老板”,陈海荣却坚持叫他“老板”。
他说:“我是在为资本服务。陈闪也不容易,没得选择,家业传到这里,他成熟也好,不成熟也好,必须接班。除非和家里有协议,不参与家族生意。他痛苦的一面我可以想象。”
陈闪上任初始,父亲陈荣交代陈海明:好好辅佐他。倒是陈闪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越是大公司,个人在其中体现的力量越小。我们公司一年卖220万自行车,我一意孤行非要提高价格,万一明年掉到50万辆怎么办?”
无论这对老少配的组合年龄差距多大,此时,他们面对的难题是一致的:如何为永久寻找新的市场突破口?
2010年4月,陈海明把一份名叫“永久C”的计划摆在陈闪面前。这是一项陈海明已经计划一年之久的项目。他联合一个80后自行车设计团队,拆了100多辆老式自行车,把永久二八大杠重新设计,然后车身按照时尚色调重新调漆。这就是永久C系列。
陈海明决意让永久车换一种活法,他说:“自行车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制造概念,前期,它符合中国制造初期的发展方向,从规模化生产到规模化销售,但现在,显然不适合了。我常想,我们还应该为了造一辆自行车而造,消费者购买它背后的驱动力是什么呢?我的答案是,自行车要从制造转型为私人规模定制,和生活方式结合在一起,永久C就是这个路子。”
2010年4月,复古系列永久C在中国国际自行车展览会上露面,引发轰动,开心网一篇名叫《永久自行车重生》的帖子被点击了30多万次。陆续,每天都有人致电永久咨询,从永久C的售卖渠道到价格工艺。
永久内部却产生争议:传统渠道起家的销售经理坚持认为这款车肯定卖不好,没必要大规模生产。陈海明却要试试。这时,陈闪站在陈海明这一边。“他还是留过洋,脑袋活,比较能够接受时尚的东西。”陈海明说。
2010年9月9日,永久C在淘宝上线,定价在799―999元。截止到记者采访时,已累计卖出1000多辆。永久做过一个调查,购买永久C系列的人,90%是之前根本不骑车的人。陈闪很得意:“它卖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去影响那些已经不骑自行车的人。这样让我们无形中避免和捷安特争夺有限的市场空间。”
第一次接触网购的陈海明还沉浸在兴奋中,他规定所有的经理每天必须花费两个小时上网看顾客的反应:“以前我是直接面对经销商,他们不客观。要是想继续卖,就说好;不想卖了,就骂声一片。不像网络,大家的反应是真实的。”
永久C可以拯救永久吗?
陈闪摇摇头,和那些热爱潮流的80后一样,他喜欢这款车,但作为一个老板,他说:“永久C对永久在股市上的表现没有直接的拉动。我们对永久C的定位是一年卖二万辆,在永久全年220万的销量中,这十分之一的影响又能有多大呢?永久C卖的并不是一款自行车,它不是一个技术含量非常高的产品,但它代表了永久要从单纯的制造业转型为半服务业。”
陈海明形容永久C“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块秧田,但或许能成为一片稻田”。
至少现在,永久C让这个拥有70年历史的自行车品牌再度走入公众视野。
在永久那间号称全亚洲最大的自行车展览厅里,《亚洲周刊》的一个记者问品牌总监余雄伟:什么是永久?――最近,永久陆续接待了很多这样的采访,西方人对永久C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那位记者特意把永久翻译成英文:forever。她说,在西方人眼里,forever是一个特别美的词。
同事解释永久的文化时,陈海明就站在不远处,靠在一辆黑色永久C上。他的右前方是永久新开发的电动车系列,左前方则陈列这70年来,永久出品过的车款:从新中国第一辆邮政用车,到第一辆民用轻便自行车。
陈海明悄悄告诉我:“永久C帮我完成了一个心愿。”
“是什么?”
“在它身上,我又注入了50年前永久最传统的那种工艺制作。”
他手指的,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根普通的横梁,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