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只要有球打,我该是有一笔小进账的。 一个险些写字为生的人,每日惨对中国稿费制度的淋漓鲜血,眼瞅着世界杯这样大斗进小斗出的口儿,焉能没有划拉一点的意思?不管能收获读者多少的认同,至少可以多些添点绸缎买点花的闲钱,近可以自己去香港进些化妆日用品爽爽,远可以送老爸老妈探险俄罗斯。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世界杯开始前就跟买家PK价钱,露出少见的狰狞的嫌贫爱富嘴脸,200元/千字的,再好朋友也不能开这个口子,否则坏了江湖规矩;至于高些价钱却天远地偏的买家,送人家二手稿于心不忍,上缴一手稿又于心不甘,终于还是婉拒。好歹在世界杯开锣前,终于说定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客户,调好闹钟准备发力啦。
突然,公司下达了严苛的考勤制度。我因请假一天被扣2篇稿费钱。崩溃中。
于是我陷入迷茫,思考这场进账运动的现实意义。
视当前万马齐喑的景象,还是应先做好基础工作,以安抚群众情绪为先,将个人及家庭享乐摆在后面。于是我致电我妈说:据统计,中国77%的城市家庭年收入不足2.5万元,你儿我若继续为你的俄罗斯之行写字,我们家吉祥三宝就有可能在世界杯之后堕入77%的深渊,你愿意吗?
我妈凛然答道:不愿意!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没有写一个字。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写一个字。早起早睡的好习惯几乎要把买家给憋死,我也眼睁睁看着世界杯,渐行渐远,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悲从中来,无能为力。
职业道德的原因,虽不为世界杯写稿,无法不为世界杯思考。
许美静发疯的时候,我在想:她那糟粕男人看不看世界杯?他是否理解,男人的世界是一场连一场的输赢,女人的情感一旦付出永远与输赢无关呢?年纪越大,越容易理解,付出爱是比得到爱更好的感觉。
世界杯期间婚介所生意一落千丈的时候,我又在想:这些急于跳进樊笼的女人,为什么这么傻,跟世界杯起什么哄呢?难道不知道德国妇女连在电视机前裸奔都没有人回头了,还要在这当口不省事,计较有几个男人讲粗口,几个男人没洗头,几个男人在激动时将大臭脚举在胸口嗷嗷乱吼?佛说:眼不见为净。是梅花自然有暗香飘过,何必争这一头?
第一年为世界杯写稿的时候很有自觉性自豪感,起个标题叫作《奴家的世界杯》。今年我不能继续战斗了,在我的小小世界里,考勤的力量大于一切,于是慷慨将世界杯献给我们先进的考勤制度,并以此文纪念这伟大时刻。
奢侈生活 刘 瑜
现在这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了,就是出国的人比留在国内的人士。为了表达对我这个“海龟”的慰问,每次回国,国内的朋友都带我去“开荤”,领略奢侈生活。以此证明国内可以过得多么爽,而我们留学在外,是多么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这次,朋友莉莉,带我去做“精油护理”。
刚进美容院,几个穿粉色制服的小姐就笑迎了过来,引我和莉莉穿过一个走廊,换了拖鞋,走到一个“粉嘟嘟”的房间。小姐给我们端来两个大木桶,说是洗脚。洗脚就洗脚吧,里面还放了几块石头,说是“火石”,有祛寒的效果。洗完脚,换上他们发的纸内衣,躺下。
我叫小慧,给我按摩的小姐温柔地说,今天我给您服务。
又温柔地追问,音乐声音大小,您觉得合适吗?光线呢?
刚趴下,又端来一个小木桶,里面漂着一朵莲花,放在我们的脸下边,说是解乏。
然后才开始按摩,小姐往我的身上涂上一种精油,然后就揉开了。在淡雅的音乐、温柔的手指间,我很快睡着了,身体犹如搁到水里的一片茶叶,慢慢地舒展开,沉下去。
醒来后跟按摩小姐聊天。莉莉问小慧做这份工作,一个月多少钱。小慧支支吾吾,最后说:好的时候有一千吧。
她怎么还能对我们这样和颜悦色呢?我们做的按摩,据莉莉说,一次就四百块。一个月最多挣一千的人,怎么能对一次花四百来按摩的人,这样和颜悦色呢?
也许心里是有怨恨的吧。
如果再来一次运动,小慧也许会指着我的鼻子骂,让我“坐飞机”,剪阴阳头,挨批斗。但是运动已经过去,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再来。
阶级啊,这就是阶级。躺在小慧温柔游走的手指间,我心里叹息。所谓奢侈生活,前提就是阶级的差异。
按摩完毕,穿上衣服,小慧又笑眯眯地端来“为客人特制的冰糖银耳羹”,一边介绍说:我们马上要搞一个活动,叫“金丝植入”展示会,29日晚上……询问一番,原来是一种美容服务,一套9万多。
有人做吗?!
有啊,已经有四五个了。
出去后莉莉问我:感觉怎么样?还是国内好吧?
好啊,我说,国内就是好。
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堵。这样的好,再好,不过是对着水深火热转过身去看到的海市蜃楼而已。我并不稀罕,并不羡慕,并没有热切的向往。
何况消费的乐趣,从来都是无力的乐趣。
坐在莉莉的车里,突然想起初中政治课本里那句话。小时候读那句话,不懂它的意思,现在却若有所悟。它说:所谓国家,就是阶级统治的暴力工具。
电影记忆
张 卫
今天的外国电影多叫大片,30年前没这概念,却另有一番风景。那时,我正在云南兵团插队,地界儿紧靠缅甸,无书可看,只能眼巴巴盼着每月的两场电影。
主流电影是八个样板戏,人谑“八亿人民八个戏”,由团场放映队用手扶拖拉机载了,去各分场打转转,虽比没有好,久看则腻。好在不时有外国电影作调剂,主要来自四个国家,大伙戏谑地概括为四句话: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朝鲜电影又哭又笑,越南电影飞机大炮,苏联电影饿得惊叫。为什么“饿得惊叫”?缘于电影里有太多饥饿细节,譬如《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一些片子由于反复上映,台词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并演变成一个时期的习惯用语。
劝慰别人看开点――“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列宁的卫队长瓦西里安慰在饥饿中煎熬的妻子:
瞧不起哪个人――“我们不理睬他!”(斯大林在前线斥责托洛茨基)
质疑某人弱智――“一个傻瓜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也无法解答。”(列宁嘲笑机会主义分子)
决定退出对某女的竞争时――“安娜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保护她。”(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中米哈依临死前对同伴交待)
相信某人――“大婶是长工的女儿,又是佃户的妻子,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大婶您呢?”(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中侦察员马国哲对女主人公说)
外国电影中最让人血热的是接吻镜头。阿尔巴尼亚片子《海岸风雷》有接吻镜头但一闪而过;《多瑙河之波》的镜头却来得突然。第一次看时正值雨季,地点在另一个分场。我们一行人翻山越岭20里,赶到时电影已开映。刚看一半雨又下。云南的雨季虽在夏天,但绵绵数月,淋在身上冷得人抖。没人肯躲雨, 大伙的脚像生了根,齐声高喊,放哦,放哦!放映员只得撑起雨伞继续放。片中男主人公叫米哈依,女主人公叫安娜,两人同居一条船上,斗嘴、扯皮、亲热、战斗……接吻的镜头是突然出现的,很热烈、很长久,全场“哦”声一片,便有领导慌忙起身,用手去遮放映机镜头,结果“哦”声更大……
最让人兴奋的,是南斯拉夫总统铁托访华,带来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和《桥》,片中歌曲《啊朋友,再见》,曾在橡胶林里广为传唱;瓦尔特所穿的灯心绒夹克,则成为流行时装。云南那么热,很多人被灯心绒捂出一身痱子,仍舍不得脱下。
现在,痱子早已消退,习惯用语早已不再习惯,那些电影记忆却和那个吻一样,当年领导的手无法遮挡,如今的巨资大片也一样。
小龙房间里的鱼
吴虹飞
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伊莲曾经穿着她上学期间最美丽的裙子,找到摇滚乐手小龙住的偏郊平房。她坐在屋子中间,端庄地和他调情。
伊莲举出了说服他和她做爱的理由:
你今年27岁;你也许会活到67岁;假如你两年换一次女友,那你还会有(67―27)÷2=20个女友。如果你并不是那种很花心的人,那你一生中可能还会有5―6个女友。所以说,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另外,还有三个很充分的理由:
我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我也不难看;我虽然没有钱,但我也不穷;我没有性病。
小龙笑起来。
伊莲很认真地,继续举出理由:
反正你暂时还没有女朋友,和我做爱,你会有什么损失呢?而且不损己的情况下利人,何乐而不为呢?我的皮肤还很光滑,富有弹性,再过几年也许就会不行了。不能让华年虚度啊。我也许没有经验。但是连我都知道,这种经验是很容易学会的。也许我应该向有经验的男人学习,但是你知道,我不能一个一个地去试验,因为那样不太卫生。
小龙不苟言笑,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我不需要女朋友,我只需要性伴侣。
那不更好了?我也不想对感情负责任,多累啊。
小龙显然有些吃惊。迟疑了一下,他说,如果现在和你做爱,然后说你走,不要再有任何来往,你愿意吗?
伊莲说,我愿意。
那还等什么,小龙说。他向伊莲走来,手要落在她肩上。她躲开了。
小龙笑了――他是成心的。
她低着头,说,今天我只是来说服你,而不是来和你做爱。
人和人之间,是需要相互驯服的:一起做一些事情,一起度过一些时光,或者就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然后,在分手的时候,才会觉得忧伤。在这个世界上,有几百万朵一模一样的玫瑰花,只有一朵驯服了小王子。他们住在同一个星球上。他为她浇水、罩玻璃罩、立屏风、杀毛毛虫。他留意她的无端抱怨、可笑吹嘘和沉默。可是,人们常常不重视这种微小的事情。正如《小王子》里的狐狸说的:这是一种常常被忽视的行为。
后来伊莲离开了小龙的房间,她没有再找过他。
后来伊莲成了很不著名的摇滚歌手,发了很不著名的摇滚唱片《小龙房间里的鱼》。那首歌是这么唱的:我是鱼,小龙房间里的鱼。2000年,一个叫纪如?的流行歌手,唱过这首歌。在每一个大KTV里,都能点到这首歌,只是很多人觉得这首歌有点怪怪的,并不适合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