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 [乌鸦书店]

  乌鸦书店那个醒目的招牌,除了爱伦坡之外,又引起了我的第二个联想:那不安于体制的安那其的灵魂。   我在人间天堂一般的夏威夷住了一年,不无遗憾的是岛上没有像样的书店。整整一年中我唯有靠亚马逊来买书,然而,在亚马逊买书是有的放矢,却全无在书店里猎奇的乐趣可言。
  从夏威夷搬回波士顿的第三天,我急切地去哈佛广场逛书店――主要是去看乌鸦书店。
  这家专卖二手书和折扣书的小书店没有名气,我也是两年前无意之中发现它的。我早知道哈佛广场最有名的二手书店是华兹华斯,曾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兴致勃勃地依循地址找了过去,却左看右看没有书店的影子。一位穿衣打扮有些嬉皮的老先生瞅着我站在路边纳闷,好心跟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在找华兹华斯。我如遇仙人,盼望着他的指点。不料他呵呵一笑,说,两个月前就倒闭了。
  怀着余生也晚的心情,闷头往回走的时候,我瞥见一排地下室探到路边的招牌,在鞋店、服装店、唱片店花花绿绿的门面之间,最醒目的是一幅黑乌鸦的木刻画,上书“乌鸦书店”。乌鸦引起的第一联想是伟大的美国作家爱伦坡,来不及有第二个联想,我已经走下地下室狭窄的台阶,进到一间光线并不充足、空气并不新鲜的书铺里了。
  我对乌鸦书店,可谓是一见钟情。我不喜欢哈佛书店或是哈佛MIT合作社这一类的大书店,虽然找新书还要靠它们,但在里面总有置身于百货商场的感觉,店里进书大约也不加选择,铺天盖地什么都有。乌鸦书店的店面不大,一眼可以看个差不多,却内容纯粹,依照分类走一遍,可见全是人文类图书,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全都是而且只有书的气味――那上了年月、有了个性甚至脾气变得诡异的书的每一本都有与众不同的气息。不用说,我在哈佛住的那一年中,在这间地下室小铺子里消磨了许多时光。
  乌鸦书店有一架图书是在任何大书店里都不会有的:安那其主义的旧版书和绝版书。包括安那其主义经典作家的著述、有关安那其历史的研究、正在进行中的国际安那其运动的文献、期刊等等,堪比一个小型的安那其资料室。这让我有点纳闷,却也如获至宝,饱览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书目。有一次我抱着几本克鲁泡特金的旧书去结账,坐在柜台后面的碰巧是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书店老板,他突然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然后对我念出两个中国字:巴――金?看我面有惊喜之色,他咧开嘴笑了,说他名叫彼得。
  那时候巴金刚刚去世,我跟彼得就因为巴金聊了起来。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文章纪念巴金,当然是因为巴金早年曾热衷于安那其运动,写过许多介绍安那其理论和历史的书籍,并发起组织翻译克鲁泡特金的全集。看来不通中文的彼得已经对作为安那其主义者的巴金了解很多,我说起安那其主义在20世纪初对中国知识界的深远影响,那旨在打破一切体制压迫的事业被许多革命者视为最美丽的理想。让彼得有点吃惊的是,巴金在中国并不以安那其主义者闻名,他是我们的雨果。我略略说到巴金后来写的《随想录》对中国知识界的意义,彼得认真写下书名,但听说此书尚无英译,只好作罢。
  彼得告诉我,他属于一个名叫IAS的组织,我脑海中立即闪过同为三个字母缩写的IWW,后者是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它在80年前领导的工人运动在美国安那其兴衰史上是重要的一章。但IAS,根据彼得的解释,是一个研究安那其理论和历史的学术机构,全名是国际安那其研究所。他们从90年代就出版一种杂志,名为《安那其理论面面观》,彼得说着,顺手从抽屉里取了一本给我。我看定价5元,正要掏钱,彼得摆手说,送给你。
  后来我搬家到夏威夷,那本杂志倒没有丢掉。从夏威夷搬回来之后,我再去乌鸦书店,遇到的都是店里帮忙的伙计,直到前不久才看到彼得。他很高兴地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杂志的助理编辑了。
  我在网上查找IAS的资料,获知它是一个非营利的研究组织,过去10年中资助了许多研究安那其主义的学者和作家。乌鸦书店的历史没有多久,但近年来成为IAS的一个主要资助单位,彼得的名字也列在编辑部成员中。这样一来,乌鸦书店那个醒目的招牌,除了爱伦坡之外,又引起了我的第二个联想:那不安于体制的安那其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