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媒体将自己描绘成“巨贪秘书”,王晓方有些不满:他已经用生命为罪行付出代价,难道我还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下? 王晓方,男,45岁,沈阳人,专业作家。他口中说的“他”,是指原沈阳市常务副市长马向东――从1997年至1999年,王晓方给马向东当过两年秘书。
8年前,轰动一时的“慕马大案”,毁掉了慕绥新、马向东,一个死缓,一个死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大案终结之后,王晓方离开了他为之苦苦奋斗的官场,成为了专业作家。
默默耕耘5年,王晓方小有所成:写成长篇小说12部,出版6部,其中《驻京办主任》销售近30万册,《市长秘书》销售10多万,《大房地产商》起印达到7万册。
这些以官场为核心的小说中,关于秘书的细节尤其细腻逼真:
“有的领导连批文件都懒得动脑筋,让秘书先写在小便签上用曲别针夹在文件上,到时候一抄了事,还有的领导秘书把报告写完了还不算,还要把复杂一点的字在括号里标上白字……”
“起初张国昌找女人要给我暗示:雷默,你大嫂今天出差了,不在家。”
“当秘书时就与所有常委秘书达成过一个秘密共识,就是无论谁拿到不利于秘书群体的匿名信,都要扣下来,谁也不要递给领导,要相互保护……”
……
弃官从文之前,王晓方仅是一名理科硕士,从未写过小说。官场十年,他最多的历练是,为领导写各种各样的应景文章――“服务的领导主管什么,就研究什么,写什么样的文章”。
那么,从一个副省级城市常务副市长的秘书,40岁时才突然转身的王晓方,经历怎样的艰难蜕变,方才成为一名畅销小说作家?
理想青年
王晓方当年也是一位理想青年――出生于1963年的他,先是赶上了“文革”的尾巴,接着迎来了“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开放年代,于是,喜欢舞文弄墨的文学青年王晓方,变成了理科青年王晓方。
1981年高考,理科青年王晓方名落孙山――不得不在乡镇里面蹬起了人力三轮车,过上最底层且看不到尽头的生活。
两年后,他加入复读大军,最终通过高考的独木桥,进入“天之骄子”行列――被辽宁大学生物系录取。
二年级,王晓方成为系学生会的主席。
和许多学生干部一样,“学生官”的经历,让他对从政充满了欲望。“原来,学生会主席没什么了不起,我也可以当啊。”
两年最底层的工人经历,让他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成熟――“比如,我那时已经知道,要想当上系学生会主席,必须要和党支部书记搞好关系;要想领导交口称赞,首先就要经常在领导面前晃……”
“还有,你看到很多人临场发挥、出口成章,其实说不定之前他就准备了许多遍,早就胸有成竹了!”王晓方说,知道了许多事情的内幕后,他眼中便没有了“神话”。
大学三年级时,理想青年王晓方当了一回“英雄”,这让他火线入党。
那是一天夜晚,他刚从实验室出来,突然“一个女孩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夜空”,接着发现,路旁的灌木从中,一男一女扭成一团,学过武术的王晓方立即上前,与强奸未遂的犯罪嫌疑人扭打在一起……
王晓方说,那时的他,不仅政治追求进步,而且学业也很不错。
他送了记者一本《生态交叉论》的专著,出版日期标明为1988年10月,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考取了中科院环境生态方向的研究生。也是那本专著,让他获得了辽宁省青年科技二等奖,“有些教授也得不了呢”。
政治抱负
1991年,研究生毕业的王晓方,“当场写文章”,连闯三关,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沈阳市政府研究室。
谈起为什么走上仕途,王晓方说:“这是中国的传统,谁不想当官啊?!你看现在多少人报名考公务员?!”
在创作思考中,王晓方这样写道:“我曾经是一个很有政治抱负的人。”
在研究室,硕士王晓方发挥所长,负责起了“沈阳城市生态建设总体规划”的课题。一次,在新疆开会,他又当了一回“英雄”。
与会者组织人到天池游玩,结果,一个11岁的杭州小姑娘掉水里了,王晓方二话没说,一头扎进冰冷的天池中,和小女孩的父亲一起,将女孩救了出来。
那一次,他成了《辽宁日报》报道的对象。
“一次见义勇为偶然,两次见义勇为,不偶然了,总能说明点啥吧。”
1993年,王晓方以副处级调研员的身份,被调到市办公厅当秘书,成为办公厅唯一的硕士。
离权力核心近了,但竞争依然存在――普通的秘书,要给不同的领导写材料;而领导的贴身秘书,随时服务,出路往往好得多。
王晓方开始动脑筋。
一次,副市长马向东给他交代了一个任务,写一个沈阳在东北大市场中的辐射作用的文章,“不要超过5万字”。
什么样的文章,不要超过5万字?王晓方开始猜测,想来想去,他断定这是马向东的研究生论文。于是,一头扎进图书馆,两个月时间,他弄出了文章。
在送给马向东看之前,他留了个心眼,先拿去给辽宁大学的教授们看看,让他们判断一下,结果,几位专家都觉得写得不错,还写了评语。
评语连同文章一块,被送到了马向东案头,马甚为惊讶。此后,派给他的活越来越多――“给你压的担子越重,说明领导越器重你。”王晓方说,后来,他又帮马向东把历年来的讲话、文章整理出来,印了几本小册子,送给马向东。马甚为欣赏。
1997年,他成为马向东的专职秘书。
秘书
成为专职秘书不久,王晓方多了个任务:辅导马向东中央党校的入学考试――这一年的9月,马向东即将进入有着省部级干部摇篮之称的“青干班”学习。
王晓方参加过局级干部选拔的考试,对各种问题烂熟于胸,但不知道中央党校的考试考什么。他琢磨一下,决定将宝压在选择题上面。
利用各种间隙,他和马向东经常操练――互相提问,不会的立即查资料。后来,马向东以87分的入学成绩排名全班第一。
考完试这天,马向东兴奋地给王晓方打电话:晓方啊,你猜得准啊,100分,全是选择题,考得不错!
接着,领导入学,副市长的工作依然保留,王晓方沈阳、北京两头跑。“每天都有各种公文、来信,不能全给领导看,要挑出一部分,这就是水平,是非凡的锻炼啊。”
还有帮领导做作业,按照马的指示,“有的时候也互相讨论”,王晓方代笔的哲学作业“巧妇能为无米之炊”得了全班第一,让马向东很有面子。
后来“慕马大案”披露,马向东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曾经5次飞到境外豪赌。王晓方对赌博的事也“有所耳闻”,曾经善意地提醒过领导,但领导非但不听,“自己差点被废了”(指被调离秘书岗位)。
一次,刘涌(原沈阳著 名的黑社会头目,后被判死刑)请马向东吃饭,饭后,随手扔给王晓方一包东西,说:我刚从美国回来,给领导带了点小礼物。送马向东回家,王晓方把这包东西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了马。
后来,马向东案情披露,王晓方才知道:这里面原来包着两万美金。
致命漩涡
1999年7月,马向东被“双规”,“慕马大案”拉开序幕,随着案情的发展,愈来愈多的官员被卷入。
王晓方,这个仅跟随了马向东两年的秘书,开始进入自己人生中最为灰暗的日子:常常被纪委叫去问话,接着是反贪局、检察院,一次次地询问,一遍遍地回忆……
有关部门的问话,他老老实实地回答,一是一,二是二,但心情沉重、压力满腹。
熟人们一个个都不敢来了,周围的朋友唯恐避之而不及,从人们的眼神中,王晓方读出了不欢迎,他只能呆在家里――尽管还是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但马向东案尚未完结,他只能等待。
更让王晓方难过的是,自己倒霉,一家人都跟着受牵连――女儿的中队长职务没了,妻子的处长也泡汤了……
在《市长秘书》中,他这样表达这种情绪:“想着自己辞职以来,处处是坎,大有虎落平阳之感。我又有些怀恋过去那种前呼后拥的生活,那种感觉确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时候,即使是个局长也要对我礼让三分……”
抑郁中,王晓方拾起了早年的乐趣:写作――每天都写,长短不一,他需要发泄――多年的政治抱负,多年来的卑躬屈膝,多年来的伏案写作,随着马向东的倒台,一切都付诸东流。
“这些年在官场混得太委屈了,哈腰成了习惯便驼了背。用性格的一面压抑另一面,阴气太盛……”
两年下来,等到“慕马大案”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写了20多万字。投稿,不想一些小散文还被杂志采用了,胆子便更壮一些,将写的这20多万字结集成书,送给出版社。
出版社的人告诉他:现在散文不好卖,小说比较畅销,你可以试着写小说。也正是那个时候,他辞职下海也遇到挫折,焦虑、痛苦随之而来。
“人到中年正是事业开始收获的季节,而我却要在迷茫中从零开始。这种精神上的痛苦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曾经的理想破灭了,新的理想真的是文学吗?”
王晓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从事文学,他这个新兵,没有丝毫名气,没有写过一部长篇小说的经验,有的只是对官场深刻的洞察对命运无常的体验。
意外开始
2001年12月,马向东被执行死刑,王晓方第二天在网上看到照片,他“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是一张马向东被执行死刑前的照片:坐在一把椅子上,目光绝望且迷离。
王晓方说,他是在傍晚时分看到这张照片的,当时内心极其悲凉,有一种将内心的自然秘密变成精神秘密的冲动。
于是,他将照片打印出来,盯着照片,一口气写了一万多字。后来,这成了《市长秘书》的开头。
行刑前,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吸了最后一支香烟。他戴的眼镜还是在香港配的那副一万多港币的眼镜,他现在正戴着这副眼镜望着天边的火烧云。血一样的火烧云凄艳地飘动,他手中的烟在回光返照中向上缭绕。
他本来是想用这副眼镜的镜片插入自己的喉管的,但是他实在是下不了手。
一切就快结束了,院子里一丝风都没有,六七个人看着他,表情麻木。他们看得太多了,理解不了一个要死的人此时的平静。
死对于他来说是幸运的,他是清江省首例被执行注射死亡的贪官。他坐在椅子上想,仅就这一点,自己是幸运的。
想到这儿,他越发平静了,脸上还带着笑容。在官场上混了二十多年了,任凭自己尽情地发挥想象,却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死去。
他“唉”了一声。这是他行刑前最悲哀的表现。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是错误的,其实人在官场是命不由己呀!
昨夜妻儿来看自己。他在妻儿面前长跪不起。儿子看见父亲戴着脚镣穿着囚衣吓呆了,妻子和儿子也跪在他面前,还给他磕了头,哭嚎声泣鬼神惊天地,他内心长叹:人之将死啊!
与妻子生离死别后,妻子的下半生就要在牢狱中度过了,儿子怎么办?想到儿子,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不是哭,而是嚎,那种山野中野狼般的悲嚎……
“时间到了!”行刑者阴森森地说。
他浑身开始冰冷,脚镣沉重得抬不起脚,蓝色的囚衣箍在身上,仿佛束缚了灵魂。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有灵魂的,以前他却从来没有察觉到。可能是灵魂的原因,他还能感觉到是几个人把他架到行刑室的。
行刑室是一间单独的隔离室,室内有一张床。法医让他躺下来,结果他动作僵硬,腿弯不下来。
“别紧张,你身体怎么这么硬?”法医冷漠地说。
“我不紧张。”他绝望地答道。
“我先给你注射一针镇静剂。”法医又冷漠地说。
他没有回答。
镇静剂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他进入半梦半醒状态,紧接着法医用胶管帮他扎起左臂,向其静脉注入药物。
三十五秒,只有三十五秒,他彻底睡去了,他的灵魂坠入了深深的黑洞……
(有删节)
艰难转身
王晓方的作家之路由此打开,每天雷打不动地写3000字,两个月写成一部长篇小说,然后是修改,“基本上一年三部长篇”。
“我是一个极有毅力的人,只要认为方向是对的,会孤注一掷地不遗余力地往前走……我在忍受的同时,选择用文学自救!”
王晓方说,他的第一本小说,出版并不顺利,但他没有气馁,只是将书稿放在了一边,接着写起了第二部。
2002年底,第一本小说《致命漩涡》和出版社签订合同,他欣喜若狂:原来写小说还可以挣钱养家啊!
他写得更勤奋了,一个男人的自尊,让他不能再靠老婆养着,他要通过写作来证明自己。
很快,小说出版,他看到“满大街都是盗版”,信心足了。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小说出版后,由于王晓方的特殊经历,“这个背景城市局级以上的官员,都曾经反复读过这《致命漩涡》,在里面寻找是否有自己的影子”。
2004年,新浪网举办第二届原创华语文学大奖赛,谁都不认识的王晓方将新写的《心灵庄园》贴了上去,“想看看自己的水平”,后来该书获得了大奖。
2007年,他又接连推出三部长篇小说《驻京办主任》《驻京办主任(二)》《市长秘书》,以强劲的势头成为官场文学的代表作家。
让王晓方感到骄傲的是,《驻京办主任(二)》结尾描写了东州市琼水湖爆发蓝藻污染,作品出版不到一周,无锡市太湖就爆发了蓝藻污染。
“这绝不是巧合,而是作家高于生活的思考。”王晓方说。
现在,他的另一部长篇又“到了紧要关头”,也还是官场小说。
“对我进行文学创作积淀丰厚生活底蕴的,还是我在政府工作多年的人生经历,这段经历让我更了解中国的改革开放,更了解民生民情,深知官员的七情六欲决定着老百姓的生活。在政府工作,服务的领导主管什么,我就得研究什么。十几年的从政生涯,我参与主笔过城市建设、商业管理、财政金融、招商引资、工业农业等方方面面的重大决策,参加过第一线的抗洪抢险,参加过棚户区的拆迁改造。参加过许多突发事件的应急处理工作,参加过许多重大接待工作,参加过政府的综合、调研、督办、查办、接待上访等方方面面的工作,当时每年要写近百万字的材料,都是纳入政府决策的,也目睹了身边领导干部贪污腐败及被党纪同法严惩的惊心动魄的过程,特别是‘慕马大案’,这场惊心动魄的腐败大案在我心灵深处造成的炼狱般的磨难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他在《王晓方创作思考》中说。